冬日的太阳，挣扎着从连日的阴云后探出头来，洒下些许稀薄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暖光。对于久困于凝翠馆那阴湿牢笼的虞颜而言，这抹突如其来的光亮，已是上苍难得的恩赐。
她裹着那件已经脏污、絮棉板结的靛蓝色旧夹袄，里面塞满了能找到的所有碎布条试图抵御寒气，脚步虚浮地挪到院中一块背风、能晒到些许阳光的大石旁。
仅仅是这短短几步路，已让她气喘吁吁，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她扶着冰冷的石头，缓缓坐下，将瘦削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蜷缩起来，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暖意。
阳光照在她脸上，更显出那肌肤的惨白与透明，皮下的青色血管隐约可见。
双颊深陷，眼窝如同两个幽深的黑洞，曾经潋滟生光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
她的呼吸浅而急促，带着一种拉风箱般的、令人不安的嘶哑杂音。咳嗽如同附骨之疽，即便在睡梦中也不肯轻易放过她。
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那微弱的光线落在眼皮上的触感。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刚入萧府的那个冬天，萧御为她取名“颜”，说是他的人间颜色。
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初夏的午后，他将桃花簪于她鬓边，轻声念着“人面桃花相映红”……那些短暂却温暖的过往，如今想来，竟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人间颜色？她如今这副鬼样子，怕是只会污了人眼吧。
就在她神思昏沉，几乎要被病痛和疲惫拖入黑暗之际，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可辨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低低的交谈声，从不远处那座嶙峋的假山后面传了过来。
这凝翠馆地处偏僻，平日里除了送饭的老仆妇，连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怎会有人来？虞颜心中生出一丝警惕和本能的不安，她下意识地往大石后的阴影里缩了缩身子，屏住了呼吸。
“……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地方……阴气重得很，沾了晦气可怎么好？” 一个丫鬟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畏惧和催促。虞颜辨认出，这是柳芊芊身边那个叫秋纹的丫鬟的声音。
“怕什么？” 另一个娇柔婉转，此刻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甚至隐隐兴奋的声音响起，正是柳芊芊！“不来亲眼看看她如今的下场，我这些日子的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虞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柳芊芊？她来这里做什么？看她的下场？
“小姐神机妙算，那贱人如今……怕是也没几日好活了。” 秋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奉承。
“哼，” 柳芊芊轻哼一声，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怨毒，“那是自然。‘百日咳’……名字起得倒是贴切。算算日子，这药也用了快两个月了吧？你看她如今这咳血虚弱的模样，可不正是肺痨之症的症状么？任是宫里的太医来了，也查不出端倪！”
“百日咳”？药？
虞颜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惊呼出声。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还是小姐手段高明，” 秋纹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丝后怕，“每日在那安神汤里加上那么一点点，无色无味，神仙也察觉不了。那张婆子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五十两银子加上她儿子的前程，就让她乖乖听话了。”
安神汤？！那碗她每日都要喝下的、据说是萧夫人赐下的“安神补气汤”？！
虞颜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点！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原来……原来不是病！不是什么肺痨！是毒！是柳芊芊在她每日的汤药里下了毒！！
那持续不退的低烧，那日益沉重的咳嗽，那咯出的鲜血，那浑身无力、日渐消瘦……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最残忍、最真实的答案！
巨大的震惊和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喷发般在她胸中炸开！她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撕碎柳芊芊那伪善恶毒的嘴脸！
可她浑身颤抖，四肢冰冷麻木，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病痛和毒药的侵蚀，早已掏空了她的身体。
假山后的对话，还在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地凌迟着她的心。
“只是……小姐，奴婢听说，少爷那边……还在想方设法打听她的消息，前几日夜里，好像还偷偷跑来这附近……” 秋纹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那又如何？” 柳芊芊的语气瞬间变得尖刻而冰冷，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狠厉，“他现在来还有什么用？一个得了‘肺痨’，咳血不止、形销骨立的将死之人，他见了只会觉得恶心、害怕！就算他知道了真相，难道还能把一个死人救活不成？”
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愉悦的残忍：
“你放心，她活不了多久了。这药，一旦开始咳血，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等她死了，这萧家少奶奶的位置，表哥身边……自然就是我的了。到时候，谁还会记得这个晦气的、克夫的童养媳？”
“等她死了，表哥自然就是我的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道丧钟，在虞颜的脑海中轰然敲响！
所有的疑惑，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都有了清晰的指向。
原来，从那个初秋她踏入萧府大门开始，从她那句温柔的“可惜了了”开始，这场针对她的、处心积虑的阴谋就已经展开！污名化，孤立，下毒……一步步，将她逼入这万劫不复的绝境！
不是为了什么“克夫”的荒谬理由，仅仅是因为……她挡了别人的路！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她死死捂住嘴，压抑着那几乎要破口而出的咳嗽和悲鸣。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原来……她所以为的病魔缠身，竟是人为的毒害！
原来……她所以为的命运不公，竟是如此卑劣的算计！
原来……她所以为的时日无多，竟是恶人早就计划好的结局！
而无药可解……
老大夫那沉重的叹息，萧夫人那恐惧决绝的眼神，此刻都像讽刺的注解，印证着柳芊芊话语的真实性。
这毒，连精通医术的大夫都诊断不出，只当是肺痨，她又如何能解？即便现在知道了真相，她又拿什么去告诉别人？
谁会相信一个“肺痨”患者的话？谁又会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去质疑备受夫人宠爱的表小姐？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燃起的愤怒火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彻骨的寒冷和绝望。
她完了。
真的完了。
不是败给了命运，而是败给了人心最深的毒。
假山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柳芊芊主仆二人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
虞颜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僵在冰冷的石头后面，一动不动。阳光依旧淡淡地洒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了万丈冰窟。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脸上，没有眼泪。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和一种看透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的麻木。
她望着凝翠馆那破败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门扉，又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
原来，从始至终，她所以为的依靠，所以为的温情，所以为的未来……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而她，已经走到了毒发的尽头，无路可走，也无药可医。
唯有……等待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