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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圈角落里那盏昏黄的羊油灯,灯焰在穿棚而入的寒风中剧烈摇曳,将佝偻老牧奴扎克鲁那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他那双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李铮脸上,没有半分对难产母羊的焦急,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秃鹫审视腐肉般的探究,以及那深处几乎无法掩饰的…期待?!

这绝不是求助的眼神!李铮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瞬间沉到了谷底。陷阱!这绝对是一个陷阱!这个老牧奴,根本不是需要他帮忙,而是另有所图!

“呃…呃啊——!” 母羊凄厉的哀嚎如同濒死的悲鸣,在狭窄的羊圈里回荡,带着生命流逝的绝望。这真实的痛苦声音,如同一根针,刺破了李铮心中翻腾的惊疑。

他猛地转头,目光越过扎克鲁佝偻的身影,投向羊圈角落。一只体型硕大的母山羊侧卧在肮脏的干草上,腹部剧烈地抽搐起伏,后腿间一片湿漉漉的血污。一个沾满粘液和血丝的、小小的黑色蹄子已经露了出来,却卡在那里,随着母羊的每一次痉挛而微微颤抖,却再也无法寸进!

难产!而且是严重的胎位不正!那只露出的蹄子,是后蹄!羊羔是倒着出来的!这种情况,在缺乏专业工具和知识的古代,几乎是必死的绝境!难怪老牧奴束手无策!

扎克鲁浑浊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李铮脸上,仿佛那濒死的母羊和挣扎的羊羔只是背景。他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极其嘶哑、带着浓重草原口音的汉话,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汉…人…草…药…呢?”

果然!他是冲着草药来的!李铮瞬间明白了!他给李忠敷药的事情,必然被某个多嘴的奴隶看见并传开了!这个老牧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竟然用一只难产的母羊做局,逼他拿出“懂草药”的证据!

寒意混合着怒火在李铮胸中翻腾。他看着母羊痛苦抽搐的身体和那只无助挣扎的小蹄子,一股源自现代灵魂对生命的敬畏和不忍,瞬间压倒了自身的恐惧和愤怒。

“让开!”李铮低吼一声,声音因紧张和决绝而嘶哑。他不再看扎克鲁那张令人心悸的老脸,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老牧奴——那枯瘦的身体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他几步冲到母羊身边,浓烈的血腥和羊膻气扑面而来。母羊痛苦的眼神充满了无助和恐惧,湿漉漉的鼻子喷着白气。李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迅速回忆着前世在纪录片和书籍中看过的、极其有限的牲畜接生知识。胎位不正…后蹄先出…必须尽快矫正!

他顾不上肮脏,跪倒在冰冷粘腻的草垫上,伸出同样冰冷、却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探向母羊的后部。触手一片滑腻温热的粘液和血污。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用手指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触碰那只卡在产道口的黑色小蹄子。

母羊的身体猛地一僵,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嚎,巨大的痛苦让它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

“按住它!”李铮头也不回地嘶声命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身后,一片死寂。扎克鲁依旧如同木雕般站在原地,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反而像是在欣赏一场好戏。

混蛋!

李铮心中怒骂,却无暇他顾。母羊的挣扎让情况更加危险!他咬紧牙关,用膝盖和上半身死死压住母羊剧烈扭动的后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它!同时,他那探入产道的手指,凭借着手感,极其小心、又极其坚定地,试图将那只卡住的后蹄轻轻推回产道深处,同时摸索着寻找另一只被卡住的后蹄或羊羔的头部!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需要力量与技巧完美结合的操作!稍有不慎,不仅羊羔会死,母羊的内脏也会被撕裂!汗水混合着羊圈里的污秽,瞬间浸透了李铮破烂的袄子,冰冷地贴在背上。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每一次摸索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母羊的哀嚎渐渐变得微弱,挣扎的力气也在迅速流失。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就在李铮感觉手臂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绝望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刹那!他的指尖,在粘滑的产道深处,终于触碰到另一团蜷缩的、温热的、小小的肢体!是另一只后蹄!两只后蹄都卡住了!

找到了关键!李铮精神猛地一振!他强忍着恶心和手臂的颤抖,用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却又坚定地勾住那只蜷缩的后蹄,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它拉直,引导着与另一只已经露出的后蹄并拢!这个过程必须极其缓慢轻柔,避免造成内部撕裂!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不敢眨眼,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指尖那微妙的触感上。母羊似乎也感觉到了某种变化,剧烈的挣扎变成了痛苦但相对克制的痉挛。

终于!两只小小的黑色后蹄并排出现在产道口!李铮立刻将双手分别握住两只湿滑的小蹄子,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母羊下一次痉挛的节奏,稳稳地、持续地向外牵引!

“呃——!”母羊发出一声用尽全力的嘶鸣!

随着粘液和血污的涌出,一个湿漉漉、包裹着胎膜的小小身躯,被李铮完整地拉了出来!羊羔!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羊羔!它软软地躺在冰冷的草垫上,一动不动。

死了?!

李铮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快!弄破胎膜!擦干净口鼻!”一个嘶哑急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是扎克鲁!这个一直冷眼旁观的老牧奴,此刻竟不知何时凑到了近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毫无声息的小羊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焦灼!

李铮猛地反应过来!他立刻用手指粗暴地撕开包裹羊羔头部的胎膜,露出它紧闭的口鼻。羊羔小小的身体冰冷,毫无反应。他抓起旁边还算干燥的草屑,用力擦拭羊羔口鼻处的粘液,然后,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嘴凑了上去,用力吸出堵塞在羊羔喉咙里的粘液和羊水!

一股浓烈的腥膻味瞬间充斥口腔,恶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强忍着,用力吸出污物,吐掉,再吸!同时,他另一只手用力拍打着羊羔瘦弱的侧腹!

一下!两下!三下!

“咳…咳咳…咩——!”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猫般的呛咳声响起!紧接着,一声更加清晰、带着委屈和初生惊恐的稚嫩羊叫声,划破了羊圈的死寂!

活了!小羊羔活过来了!它小小的身体开始微弱地起伏,四肢无意识地蹬动着。

李铮如同虚脱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口腔里残留的腥膻味让他忍不住干呕起来,汗水如同雨下。但他看着那只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的、湿漉漉的小生命,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和欣慰感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恶心。

母羊似乎也感觉到了孩子的气息,挣扎着扭过头,伸出粗糙的舌头,温柔地舔舐着小羊羔身上的粘液,发出低低的、充满安抚意味的呼唤。

羊油灯昏黄的光晕下,这一幕新生的画面,带着原始而顽强的生命力。

扎克鲁佝偻的身影站在一旁,浑浊的目光在那挣扎求生的小羊羔和瘫坐在地、狼狈不堪却眼神明亮的李铮之间来回扫视。他脸上那冰冷的审视和刻意的期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意外,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悸动?

小羊羔在母羊的舔舐下,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依偎在母亲温暖的腹部下,开始本能地寻找奶头。母羊疲惫而满足地趴卧着,不时用头轻轻拱一下自己的孩子。

羊圈里弥漫着血腥、粘液和新生命混杂的气息。

李铮靠着冰冷的木栅栏,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口腔里的腥膻味久久不散。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只想好好喘口气。

一块冰冷、粗糙、带着浓重膻味的硬物,突然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李铮猛地睁开眼。是扎克鲁。老牧奴不知何时蹲在了他面前,那张如同风干树皮般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塞进他手里的,是一块黑乎乎、风干得如同石头的肉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盐和烟熏的怪异气味。

“吃。”扎克鲁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命令的语气中,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不容置疑。

李铮看着手中这块几乎可以当砖头用的肉干,又看看扎克鲁。老牧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饥饿感如同苏醒的猛兽,瞬间撕咬着李铮的胃袋。这块肉干虽然气味难闻,样子丑陋,但却是实打实的食物!是比奴隶营的糊糊和牧奴的“猪食”珍贵百倍的能量来源!他没有犹豫,立刻将肉干塞进嘴里,用尽力气撕咬。肉干坚硬如木,咸得发苦,膻味浓烈,但他如同咀嚼着珍馐美味,拼命地吞咽着。

扎克鲁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他伸出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向羊圈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用破毡布盖着的陶罐。

“水。”他言简意赅。

李铮立刻扑过去,掀开毡布,抱起陶罐。罐子里是冰冷的、带着浑浊沉淀物的水。他也顾不上许多,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冰冷的浊水冲淡了口腔里的咸腥,也暂时压下了那令人疯狂的饥饿感。

几口肉干和冷水下肚,一股微弱的热量开始在冰冷的身体里弥漫。李铮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他重新坐回草垫上,看向扎克鲁,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疑问。这老牧奴,先是设局试探,现在又给食物和水…他到底想干什么?

扎克鲁也缓缓坐了下来,就在李铮对面,佝偻的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没有看李铮,浑浊的目光投向那只正在吃奶的小羊羔,声音低沉而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汉人…草药…救老李头…是…黄芩?”

李铮的心猛地一跳!这老牧奴不仅知道他用了草药,竟然连具体是黄芩都知道!消息传得这么快?还是…他一直在暗中观察?

“是…”李铮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声音带着戒备。

“你…懂药?”扎克鲁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向李铮,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李铮看不懂的情绪。

李铮犹豫了一下。懂?他一个现代人,只认识有限的几种常见中草药,这点知识在这缺医少药的草原,可能连皮毛都算不上。但不懂?刚才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至少知道黄芩的效用。

“略知…一二。”李铮选择了谨慎的回答,“家…家传的一点皮毛。”

“皮毛…”扎克鲁重复了一遍,干裂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叹息。他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突然,他那只枯瘦的手再次伸进油腻的皮袍里摸索着。这一次,他掏出的不是肉干,而是一小把被晒干的、形态各异、李铮完全认不出的草根和枯叶!

扎克鲁将这几种混杂的干草推到李铮面前,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这…里面…哪些…能止血?哪些…能退烧?”

几根形态扭曲、颜色晦暗的干枯草根和叶片,静静地躺在肮脏的草垫上,在昏黄摇曳的羊油灯光下,如同某种神秘的符咒。扎克鲁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锁在李铮的脸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空气仿佛凝固了。羊圈里只剩下母羊疲惫的喘息和小羊羔吮吸乳汁的微弱声响。

李铮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这老牧奴果然在试探!而且是更深层次的试探!止血?退烧?这根本不是牧奴该关心的问题!除非…他或者他身边的人,需要这些!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地上那几样干枯的植物。大部分他根本不认识,但其中一种叶片狭长、边缘带着细微锯齿、即使干枯了依旧能看出曾经是深绿色的草叶,却让他脑中灵光一闪!

车前草?!这形状…很像!在前世乡下,车前草是极其常见的野草,晒干后煎水服用,确实有清热解毒、利尿的功效,但直接止血退烧?效果恐怕微乎其微。

至于其他的…一种根部膨大、带着土黄色的块茎,一种开着小花的藤蔓枯枝…他完全没印象。

李铮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能乱说。说错了,不仅暴露自己“略知一二”是谎言,更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但不说…扎克鲁这关显然过不去。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片疑似车前草的干枯叶片,又指了指另外两种他完全不认识的草根和藤蔓,用尽量平稳但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道:“这种叶子…晒干煮水,或许…能消消肿?但止血退烧…怕是…”他摇了摇头,又指向那两种完全不认识的,“至于这两种…小的…实在不知。”

他选择了一个相对安全、模糊的答案。既没有完全否认自己的“懂药”,也没有给出可能致命的错误信息。

扎克鲁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如同两道幽深的缝隙,里面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死死盯着李铮拈着车前草叶的手指,又看看他脸上那谨慎而困惑的表情,久久没有言语。

羊油灯的灯芯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灯焰晃动,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羊圈粗糙的木栅栏上。

就在李铮感觉压力大到快要窒息时,扎克鲁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低沉、如同闷雷滚动般的笑声。那笑声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

“消消肿…呵呵…”他重复着李铮的话,笑声渐歇。他不再看那些草药,反而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向羊圈角落里一个用破毡布盖着的、比刚才水罐稍大的陶罐。

“那里面…有盐。”扎克鲁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嘶哑和平静,但李铮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失望?“明天…你…跟着我…去北坡…背硝土。” 他不再提草药,直接下达了新的命令。

背硝土?李铮一愣。硝土是制作土硝的原料,可以用来鞣制皮革,防止腐烂。这是牧奴的苦役之一。扎克鲁这算是…认可他了?还是仅仅把他当成一个普通劳力?

“是…”李铮低声应道,心中疑窦丛生。这老牧奴的态度转变太快,也太诡异了。

扎克鲁不再说话,佝偻着身体,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那只疲惫的母羊和依偎着的小羊羔身边,伸出枯瘦的手,极其罕见地、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柔,轻轻抚摸了一下小羊羔湿漉漉的脑袋。然后,他不再看李铮一眼,拎起那盏昏黄的羊油灯,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幽灵,蹒跚地走出了羊圈,很快消失在牧区浓重的夜色里。

羊圈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母羊和小羊羔相依的温暖气息。李铮靠在冰冷的木栅栏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摸出怀里仅存的那一小块黄芩根茎,掰下一点塞进嘴里,用苦涩的味道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扎克鲁…他到底是谁?试探草药的目的何在?那声失望的笑又意味着什么?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李铮疲惫的思绪。他闭上眼睛,准备在这弥漫着血腥和新生气息的羊圈角落里,蜷缩着熬过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落叶摩擦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极其谨慎地停在了羊圈的木栅栏外!紧接着,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焦虑和稚嫩的声音,用匈奴语急促地响起:

“扎克鲁爷爷!扎克鲁爷爷!快!阿妈…阿妈她又烧起来了!浑身滚烫…胡话…止不住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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