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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刺穿血狼骑咽喉的瞬间,整个战场陷入死寂。

当汉人少年那声撕裂夜空的“阿姊”刺穿李铮心脏时,他青铜面甲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深埋的痛苦记忆轰然炸开——妹妹被掳前最后的哭喊声在耳边回荡。

李铮手中狼首金刀第一次颤抖,却在阿史那暴怒下令屠杀时突然挥动。

“停手!”

冰冷的命令如同铁锤砸下,战场瞬间凝固。

当单于使者高举狼头金腰牌出现时,李铮知道:自己用奴隶兵的鲜血铺就的晋升之路,终于抵达第一个血腥的台阶。

血狼骑倒下的闷响,如同砸进冰湖的巨石,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那咽喉处突兀刺出的、染血的石头边缘,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狰狞而诡异的光泽。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血浆拖住,变得滞涩而沉重。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彻底失控的疯狂爆发。

“杀!杀了他们!”十夫长嘶哑的狂吼点燃了最后的引信。刚刚被那奇迹般击杀刺激得双眼赤红的奴隶兵,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同归于尽的凶戾。他们嚎叫着,从乱石缝隙、土坑里疯狂扑出,用断矛、木棍、石头,甚至用牙齿和指甲,扑向那两名被同伴猝死震惊而瞬间陷入孤立的血狼骑。

人潮汹涌,带着绝望的腥风,瞬间将两名黑色的杀神吞没。

“找死!”惊愕化为暴怒的咆哮,两名血狼骑的重剑再次化作死亡的旋风。沉闷的撞击、骨裂的脆响、血肉被砸烂的噗嗤声密集得如同暴雨!冲在最前面的奴隶兵如同纸片般被撕裂、砸飞,断肢和破碎的内脏在空中泼洒,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人窒息。

然而,奴隶兵们已彻底癫狂。同伴的死亡不再带来退缩,只换来更疯狂的填补。有人死死抱住血狼骑的腿,任凭重剑砸碎自己的脊背;有人如同水蛭般吸附在厚重的皮甲上,用牙齿啃咬缝隙,用断矛的尖端狠命戳刺关节的连接处;更多的人则用身体作为迟滞的沙袋,层层叠叠地涌上。

“噗嗤!”一名血狼骑膝盖后方相对薄弱的皮甲被一截断木狠狠刺入,鲜血飙射!剧痛让他发出一声低吼,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这瞬间的破绽如同滴入油锅的水滴,更多奴隶兵嚎叫着扑了上去,像蚁群啃噬巨兽。

另一名血狼骑也被数人死死拖住,重剑挥舞的空间被极大压缩。一个悍不畏死的奴隶兵成功地将削尖的木矛刺进了他腋下的皮甲缝隙,虽然入肉不深,却带来了剧烈的刺痛和干扰。

乱石区彻底化作血肉磨盘,每一寸空间都在沸腾着惨叫、怒吼和死亡的气息。用血肉和生命堆砌的泥潭,竟真的暂时拖住了两名不可一世的血狼骑。

土台之上,李铮冰冷的青铜面甲,微微转动了一下,扫过那片被死亡与疯狂彻底淹没的区域。狼首金刀依旧斜指地面,刀尖凝定,纹丝不动,如同他凝固的身躯。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那片混乱战场边缘时——那个狭窄石缝里,那个掷出致命石片的汉人少年,正死死抱着骨刀,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脸色惨白,牙齿咯咯作响。恐惧已彻底压垮了他短暂的勇气,巨大的茫然中,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再次投向土台,投向那个唯一屹立的身影。

仿佛某种冥冥中的牵引。

就在这时!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终于挣脱锁链的咆哮,猛地从乱石区后方炸开!带着无边无际的暴怒和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是阿史那!

他立在原地,周身散发着比冰雪更酷烈的寒气。当第一名血狼骑被石头击杀时,他脸上的石刻面具裂开一道缝隙;当第二名血狼骑被刺伤膝盖拖入缠斗时,那缝隙已化为深壑。此刻,这深壑中喷涌出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那是他精心打磨的屠刀,竟被卑贱的虫蚁崩开了一个缺口!这是对他威严最赤裸的践踏!

他手中的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指向那片混乱的乱石区!刀尖所指,如同死亡的宣判!

“杀!光!他!们!”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冰中凿出,带着灭绝一切的意志!

“嗬!!!”他身后,那十几名被投石营迟滞、刚刚重整好队伍的血狼骑,同时发出一声低沉而狂热的应和!如同沉睡的黑色巨兽被彻底唤醒!沉重的铁蹄再次踏动冻土,比上一次更加迅猛,更加决绝!他们不再分散,而是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黑色铁流,目标无比明确——碾碎乱石区!将里面所有胆敢反抗、胆敢玷污血狼骑荣耀的渣滓,彻底从大地上抹除!要将那乱石堆连同里面的一切生命,都踏成齑粉!

死亡的阴影,带着碾压一切的狂暴,再次笼罩!

乱石区中,正在与两名血狼骑进行惨烈消耗的奴隶兵们,听到这如同地狱丧钟般的冲锋脚步,感受到脚下大地传来的、越来越近的恐怖震颤,刚刚燃起的、用无数生命换来的短暂优势感,瞬间被碾得粉碎!比之前更甚十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绞紧!窒息!

“完了…全完了…”十夫长看着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黑色洪流,喃喃自语,眼中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灰败的死气。

那名被刺伤膝盖的血狼骑,趁着奴隶兵们因绝望而动作迟滞的瞬间,爆发出凶兽般的反击!重剑带着屈辱和狂怒,狠狠砸飞了缠在身边的几个身影,鲜血如雨喷洒。他踉跄着,却顽强地站直了身体,覆面下幽绿的光芒死死锁定了一个瘫软在地、距离他最近的奴隶兵,重剑高高举起,作势欲劈——他要亲手洗刷这耻辱!

而那个蜷缩在石缝中的汉人少年,巨大的恐惧彻底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神智。那排山倒海而来的黑色死亡,那同伴濒死的惨嚎,那高高举起即将劈落的巨剑…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无法思考,无法躲藏,脑海中只剩下那张在无数个噩梦中反复出现的、模糊又清晰的面容。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凄厉到撕裂整个血色战场的、如同幼兽被生生剜去心脏般的尖嚎:

“阿——姊——!!!”

这声音,穿透了刀剑的铿锵,穿透了死亡的咆哮,穿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带着无尽的恐惧、刻骨的绝望和灵魂深处最纯粹的思念,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向土台!

李铮覆在狼首金刀刀柄上的手,猛地一颤!

那冰冷的青铜面甲,极其突兀地、幅度极小地晃动了一下!

如同铁铸的身躯,第一次,在残酷的战场上,出现了一丝无法控制的凝滞!

他那双隐藏在冰冷金属之后的、属于人类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那声凄厉的“阿姊”狠狠凿穿!深埋于灵魂最底层、被铁血与冰霜层层覆盖的某处禁忌轰然炸裂!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带着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挤入脑海——

同样凄厉绝望的哭喊,来自一个更稚嫩的女童声音:“哥——!!!” 声音的背景,是燃烧的村庄、狞笑的胡骑、滴血的弯刀…一只小小的、脏兮兮的手,在混乱的人群中被一只粗壮的、布满黑毛的大手死死攥住,拖向未知的黑暗深渊…那只小手徒劳地伸向他的方向,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妹妹!

那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杀戮中强行遗忘的名字,那个他以为已被深埋在匈奴皮囊之下的伤口,此刻被这陌生少年的一声“阿姊”,毫无防备地狠狠揭开!新鲜的血液伴随着旧日的脓浆,一起疯狂地涌出!

浓烈到化不开的痛苦、茫然,以及一种被时间尘封却从未愈合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疯狂地在他眼中翻涌、肆虐!握着刀柄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咯咯声,那是内心风暴在身体上投下的唯一痕迹。

时间在感知中被无限拉长。土台上那瞬间的凝滞如同冰封的湖面。阿史那的弯刀凝固在指向前方的姿态,他身后,十几名血狼骑组成的黑色铁流已然启动,沉重的脚步踏碎冻土,死亡的鼓点敲在每一个奴隶兵濒临崩溃的神经上。那名受伤的血狼骑的重剑,正带着洗刷屈辱的狂怒,即将劈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乱石区即将被彻底血洗、那汉人少年也即将被卷入死亡漩涡的瞬间——

土台上,那凝固的身影,动了!

“停——手——!”

一声命令,如同九天之上掷下的万钧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意志,轰然砸落在整个战场!

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嚣、惨叫和铁蹄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敲在心脏之上!

即将劈落的重剑,悬停在了半空!那名受伤的血狼骑愕然抬头,覆面下的幽绿光芒剧烈闪烁。

汹涌冲锋的黑色铁流,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巨墙,十几名血狼骑冲锋的势头猛地一窒!沉重的铁蹄在冻土上拖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们难以置信地看向土台的方向,看向那个发出命令的身影。即使是最狂热的血狼骑,也无法无视这来自更高指挥者的命令,那命令中蕴含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他们的杀戮本能。

乱石区中,所有残存的奴隶兵,包括那个瘫软在地的、那个蜷缩在石缝里的,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彻底僵住。狂喜、绝望、疯狂…所有的情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命令冻结在脸上,只剩下极度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空白。

阿史那猛地转头!他脸上的石刻面具彻底崩裂,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喷涌出毫不掩饰的惊愕和无法遏制的怒火!他死死盯住土台上的李铮,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毒蛇。那声“停手”,不仅仅是对他权威的挑战,更是对他刚刚下达的屠杀令的彻底否决!

“乌维!”阿史那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质问,“你,要做什么?!” 弯刀依旧指着乱石区,但目标,已然变成了土台上的身影。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压向李铮。

整个战场,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疑、愤怒、茫然还是绝望,都聚焦在那高踞土台的身影之上。血腥的气息依旧浓烈,但杀戮的喧嚣被这突兀的命令强行掐断,只剩下风卷过残破拒马的呜咽,以及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李铮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握着狼首金刀的手臂。

青铜面甲掩盖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冰冷的金属反射着天光。那刚才因内心风暴而出现的一丝颤抖,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臂沉稳如山,狼首金刀的刀尖,不再斜指地面,而是平端抬起,刀锋的寒芒,冷冽地指向了——阿史那!

没有言语。但这个动作本身,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力量!这是最直接的对抗,最赤裸的宣告!

“你?!”阿史那的瞳孔骤然收缩,怒火几乎要从眼中喷出!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工具、视为一把锋利但可控的刀的汉人降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刀锋指向他!指向左贤王麾下最得力的万骑长!这不仅仅是违抗命令,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和挑衅!

“乌维!你想造反吗?!”阿史那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空气都在颤抖。他身后的血狼骑感受到主将的狂怒,不安地躁动起来,沉重的铁蹄踏动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威胁声响,幽绿的目光如同鬼火,死死锁定了土台。只等阿史那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个胆大包天的身影撕碎!

土台周围,李铮的亲卫队——那些沉默如同岩石的匈奴战士,此刻也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来自阿史那和他身后血狼骑的恐怖杀意。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身体微微绷紧,形成了一个半圆,隐隐将李铮护卫在中心。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低沉而苍凉的号角声,如同从遥远的天际滚来,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骤然划破了战场上死寂的紧绷!

这号角声不同于战场上任何进攻或撤退的信号,它更加浑厚,更加悠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来自权力顶点的宣告!

所有人,包括暴怒中的阿史那和土台上剑拔弩张的李铮,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只见战场东侧,那片被稀疏枯林覆盖的土坡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队骑士。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余骑,但阵型森严,旗帜鲜明。为首一骑,身材高大,穿着象征王庭使者身份的华丽皮裘,头上戴着插有鲜艳雉尾的高冠。他手中高高举着一件东西,在昏暗的天光下,依旧反射出刺目的金光——那是一面腰牌,上面雕刻着一个栩栩如生、仰天咆哮的狼头!狼眼镶嵌着血红的宝石,即使在远处,也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威严与凶戾。

狼头金腰牌!单于王庭使者的信物!见牌如见单于亲临!

那使者策马立于坡顶,俯视着下方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战场,以及那土台上对峙的两人,目光沉静而冷漠。他身后的骑士沉默肃立,如同岩石,拱卫着那面象征至高权力的金狼腰牌。

号角声正是由他身边的一名号手吹响。

阿史那脸上的狂怒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惊疑、忌惮,还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不甘。他指向李铮的弯刀,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垂落下来。他可以无视乌维的挑衅,甚至可以在盛怒之下将其格杀,但他绝不敢在单于王庭使者、尤其是手持狼头金腰牌的使者面前,有任何放肆之举!那代表着大单于的意志!

土台上,李铮平端指向阿史那的狼首金刀,也极其自然地顺势垂下,重新斜指地面。青铜面甲下,无人能窥见他此刻的眼神。只有他自己知道,当那金狼腰牌出现的瞬间,心脏深处那翻涌的剧痛和混乱,被一股更加强大的、冰冷的、名为“机会”的东西强行压下。阿史那的威胁暂时解除了,但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战场上的空气,因为这王庭使者的突然降临,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换。血腥气中,掺杂进了一丝权力与命运的冰冷味道。

那使者策动战马,缓缓走下土坡,马蹄踏过染血的冻土,发出规律的轻响。他身后的骑士紧随其后,沉默而肃杀。他们径直朝着土台的方向而来,无视了沿途的尸骸和血污,也无视了阿史那和他麾下血狼骑的存在,仿佛他们只是这片血腥画卷中的背景。

使者来到土台之下,勒住马缰。他并未下马,目光直接越过那些警惕的亲卫,落在高台上的李铮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周,带着王庭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腔调:

“乌维裨小王,”使者开口,直接点出了李铮在匈奴军中的临时身份,“你率部在此阻击汉军先锋,斩将夺旗,重挫其锋锐,大单于已悉知。此战之功,甚伟!”

使者顿了顿,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尤其在那些堆积如山的汉军尸体和被踏碎的汉军旗帜上停留片刻,最后,那锐利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了乱石区边缘,那个蜷缩在石缝中、此刻因极度震惊而忘记发抖的汉人少年,以及少年身边不远处,一个同样侥幸存活、正用惊疑不定目光看向土台的、穿着破烂汉人儒衫的中年俘虏——陈平。

“大单于有令,”使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庄重,“召乌维裨小王,即刻随我前往单于庭!不得延误!”

前往单于庭!面见大单于!

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幸存的匈奴战士中点燃!即使是那些被李铮亲卫队收拢的、原本隶属于其他头人的溃兵,此刻眼中也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狂喜!单于庭,那是草原的权力心脏!能被单于亲自召见,这是何等的荣耀!尤其对于一个并非匈奴贵种、甚至曾是汉人降将的“乌维”而言,这简直是破天荒的恩宠!

阿史那的脸色,在使者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土台上的李铮,又瞥了一眼那面在风中微微晃动的金狼腰牌,眼中的怒火被强行压制,却转化成了更深沉、更冰冷的怨毒。他明白,自己借刀杀人、在战后清算的计划,彻底破产了。单于的召见,如同一道护身符,瞬间将乌维抬升到了他暂时无法轻易撼动的高度。

李铮缓缓抬起了手,覆在青铜面甲之上。

“咔哒”一声轻响。

冰冷的青铜面甲被摘下,露出了面具之下那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深沉的脸。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的寒铁,深不见底,锐利得惊人。他迎着使者审视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乌维,谨遵大单于之命。”

使者微微颔首,对李铮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目光转向脸色铁青的阿史那,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阿史那万骑长,此地残局,便交由你处置。务必清点战果,收敛勇士遗体,不得有误。”

这是命令,更是对阿史那权限的明确界定——打扫战场,仅此而已。关于乌维,关于此战的后续,已不再由他阿史那掌控。

阿史那的腮帮子咬得咯咯作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遵命。”

使者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李铮身上,带着一丝催促:“裨小王,请即刻启程。”

李铮点头,目光扫过土台下方。他看到了亲卫队队长巴图眼中压抑的激动和忠诚,看到了那些被收拢的溃兵眼中升起的敬畏和希望,也看到了乱石区边缘,那个汉人少年和儒生陈平投来的、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复杂探询的目光。

他最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柄斜指地面的狼首金刀之上。冰冷的刀身,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遍地狼藉的血色。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再次绷紧了一瞬。

“巴图,”李铮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收拢所有还能作战的弟兄,带上我们的战利品和俘虏,”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乱石区边缘,“特别是那些…在此战中表现出‘勇气’的奴隶。”他刻意加重了“勇气”二字,仿佛在暗示着什么。

“遵命,裨小王!”巴图胸膛一挺,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振奋。他立刻转身,用匈奴语大声呼喝着,开始组织人手,清理土台,收拢散落的战马和还能行动的战士,并将那些在乱石区幸存下来的、包括汉人少年和陈平在内的奴隶兵,用绳索草草串起,作为“有价值的俘虏”纳入队伍。

李铮不再看阿史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神,将冰冷的青铜面甲重新覆在脸上,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狼首金刀横放于鞍前。

王庭使者调转马头,李铮策马紧随其后,巴图带着数十名精锐亲卫和一小串俘虏紧随其后。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有阿史那的怨毒,有血狼骑的不甘,有普通匈奴士兵的敬畏,也有奴隶俘虏的茫然——离开了这片被血与火浸透的战场,踏上了通往草原权力核心的单于庭之路。

马蹄声渐渐远去,留下身后尸山血海的修罗场,以及阿史那如同孤狼般伫立在寒风中的、充满了无尽恨意的身影。

单于庭并非固定的城池,而是随着季节和水草不断迁徙的庞大营地群。当李铮一行在使者的引领下,穿越层层叠叠的毡帐海洋,抵达王庭核心区域时,已是数日之后。

夕阳的金辉泼洒在广袤的草原上,给连绵的白色穹庐镀上了一层庄严的金边。空气中弥漫着牛羊的膻味、篝火的烟火气,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权力顶点的威压。巨大的单于金帐如同匍匐的巨兽,矗立在营地中央,帐顶悬挂的黑色牦牛尾和苏鲁锭长矛在风中微微晃动。帐前开阔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根根粗大的拴马桩,上面系着的皆是神骏非凡的宝马,鞍鞯华美,彰显着主人的尊贵身份。

使者并未引领李铮直接进入金帐,而是将他安置在紧邻金帐的一处颇为宽敞、装饰也明显考究许多的毡帐内。

“裨小王请在此稍候,大单于处理完政务,自会召见。”使者交代完,便带着金狼腰牌匆匆离去。

帐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矮几上摆放着银壶和奶食。两名穿着整洁皮袍的年轻匈奴侍女垂手侍立一旁,低眉顺眼。一切都显示着一种超规格的礼遇。

李铮摘下青铜面甲,随意放在矮几上。他拒绝了侍女奉上的马奶酒,只让她们打来清水,仔细清洗了脸和双手,洗去一路风尘,也仿佛要洗去身上沾染的、过于浓重的血腥气。他盘膝坐在地毯上,闭目养神。巴图如同铁塔般守候在帐门内侧,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外面偶尔经过的王庭贵族和武士。

外面的声音嘈杂而富有层次。有贵族们高谈阔论的豪迈笑声,有武士们角力较劲的呼喝,有远处传来的悠扬牧歌,也有巡逻卫队整齐的脚步声。这声音传入帐内,却如同隔着一层无形的膜,带着一种疏离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王庭各处点燃了篝火和牛油灯,将营地映照得灯火通明,宛如散落在草原上的星河。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名王庭侍从恭敬地躬身:“裨小王,大单于召见。请随我来。”

李铮睁开眼,眼中一片沉静。他重新覆上冰冷的青铜面甲,拿起那柄狼首金刀,起身。巴图想要跟随,被侍从抬手拦住:“大单于只召见裨小王一人。”

李铮对巴图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等待,随即大步走出营帐。

夜色下的单于庭核心区,肃穆而威严。巨大的金帐灯火通明,帐帘掀开处,温暖的光晕流淌出来。帐外侍立着两排身着精良皮甲、手持长戟的王庭精锐卫士,他们目不斜视,如同雕塑。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混合了昂贵香料、皮革和淡淡酒气的味道。

侍从引着李铮,在两侧卫士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穿过厚厚的门帘,踏入金帐。

帐内的景象豁然开朗。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宏大。粗大的木柱支撑着穹顶,柱身包裹着金箔,在无数牛油巨烛的照耀下,反射出金碧辉煌的光芒。地面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色彩绚烂。帐内两侧,席地而坐着十数位匈奴贵人,有须发皆白的老王,有正当壮年的猛将,个个衣着华贵,气势不凡。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走进来的李铮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探究,甚至是不加掩饰的轻蔑和敌意。

帐内中央,一个巨大的黄铜火盆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驱散了草原夜晚的寒意。火盆之后,是一座略高于地面的、铺着白虎皮的宽大宝座。

宝座之上,端坐一人。

那人身材异常魁梧雄壮,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他穿着一身玄色绣金的王袍,领口和袖口镶嵌着珍贵的貂裘。头上戴着一顶造型奇特的黄金王冠,冠顶镶嵌着硕大的绿松石和红宝石。他的脸庞宽大,颧骨高耸,鼻梁如鹰钩,嘴唇紧抿成一道刚毅的线条。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如同草原苍狼般的眼睛,深邃、锐利、充满了掌控一切的威严和历经风霜的沧桑。他并未刻意释放气势,但仅仅是坐在那里,整个金帐内无形的压力中心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大单于!军臣单于!

李铮的心脏,在踏入金帐、目光触及那宝座上身影的瞬间,猛地一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冰冷的青铜面甲,直视他灵魂深处的一切。他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保持着步伐的稳定,在距离火盆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右手握拳,横置于左胸心脏位置,微微躬身——这是匈奴武士觐见单于的最高礼节。

“降将乌维,拜见大单于。”他的声音透过青铜面甲传出,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金帐内回荡。

军臣单于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李铮身上缓缓扫过。从他那身沾着战场硝烟和暗沉血渍的皮甲,到他手中紧握的、刀锋低垂的狼首金刀,最后,落在他脸上那冰冷的青铜面甲上。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洞悉的力量,仿佛要看穿这具年轻躯壳下隐藏的灵魂。

帐内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奇异的一幕:一个戴着冰冷面具的年轻降将,在匈奴最高权力中心,承受着大单于的审视。

良久,军臣单于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直接穿透人心:

“乌维,”单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可知,本王为何召你前来?”

李铮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不卑不亢:“乌维不敢妄测天意。但凭此战微末之功,侥幸得蒙大单于垂询。”

“微末之功?”单于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知是嘲讽还是赞许,“阵斩汉军都尉,夺其帅旗,以区区数百疲弱之卒,硬撼汉军千余精锐先锋,将其死死钉在谷口一日一夜,为我大军合围赢得宝贵时机…若这都算微末之功,那我大匈奴的勇士,岂非都成了只会驱赶牛羊的牧人?”

此言一出,帐内两侧的匈奴贵族们,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有人面露不忿,有人则眼中精光闪烁,重新打量起李铮。

单于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李铮的面具:“本王很好奇。你以汉人之身,降我大匈奴不过数月,身陷‘陷足营’那等死地,却能绝处逢生,更在此战中迸发出如此战力与智谋。那‘石阵’阻敌,以‘陷足营’炮灰消耗汉军箭矢体力,再以精兵反击…环环相扣,狠辣果决。告诉本王,”单于的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形的压力陡然增大,“驱使你的,是什么?是求生的欲望?是对汉庭的仇恨?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那些贵族的目光也带上了更深的审视和警惕。

李铮沉默了一瞬。青铜面甲下,他的眼神急剧变幻。求生的欲望?刻骨的仇恨?对汉人身份的挣扎?对未来的迷茫?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刻意引导的、符合匈奴人价值观的决绝:

“回大单于。乌维过去已死。驱使我的,是草原的法则——强者生,弱者死!汉庭弃我如敝履,大单于予我一线生机,这生机,便是乌维的命!乌维只知,为大单于效死,便是为我自己搏命!唯有握紧刀锋,杀出一条血路,方能在草原立足!此战,不过求生而已。”

“求生?”军臣单于重复了一遍,目光在李铮紧握金刀的手上停留片刻,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好一个求生!用敌人的血,铺就自己的生路!这很草原!”

单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整个金帐:

“我大匈奴,以狼为图腾!敬重的是锋利的爪牙,是搏杀的血性!你有狼的狠,狼的韧,更难得的是,你有狼的头脑!此战,你已向长生天和所有匈奴勇士证明了你的爪牙和智慧!”

单于的目光扫过帐内那些神色各异的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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