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初战失利的消息,终究如同漏风的墙,未能被完全封锁。尽管朝廷邸报语焉不详,只称“小挫”、“退守待援”,但京城官场自有其隐秘的传播渠道。一时间,各种版本的流言在私底下悄然蔓延,有夸大败绩的,有质疑秦岳能力的,更有甚者,隐隐将矛头指向了新帝的用人决策。
这日朝会,气氛便显得格外沉闷。当户部尚书钱有道出班,奏报为支援北疆、筹备恩科而导致的国库吃紧状况时,几名素来与旧势力牵连颇深的御史便按捺不住了。
“陛下,”一名面容清癯、言辞却颇为尖刻的御史出列,手持玉笏,声音高昂,“北疆战事,耗费糜巨,然首战即告不利,损兵折将,退守孤城。臣闻军中颇有怨言,言及军械粗劣、粮草不继,乃至新募之兵未经战阵,仓促上阵,故而失利。此非仅边将之过,亦乃中枢调度失察之责也!望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犹如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几位持重的老臣微微蹙眉,杜衡、柳文渊等人面露忧色,而更多官员则垂下眼睑,屏息凝神,等待着龙椅上的反应。这话听着是指责中枢,实则暗指新帝根基未稳,急于用兵,乃至准备不足,酿成苦果。
景琰端坐于御座之上,冕旒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唯有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他目光扫过那名御史,记得此人曾是李阁老的门生,与三皇子一党过往甚密。
“爱卿所言,朕已知晓。”景琰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北疆军报,朕已详阅。初战不利,确有新兵训练不足、临阵畏敌之因。然秦岳将军临危不乱,果断处置,退守坚城,未使局势进一步恶化。至于军械粮草……”他话音微顿,目光转向兵部尚书赵擎和户部尚书钱有道,“朕正欲详查。”
赵擎与钱有道连忙出列,躬身请罪,言称必将严查本部事务,确保军资供应。
这时,又一名官员出列,却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他素来以刚直着称,并非旧党核心:“陛下,臣以为,北疆之事,恰暴露我军中积弊。先前二皇子、三皇子掌部分兵权时,任人唯亲,克扣军饷、以次充好之事恐非孤例。如今虽经更迭,然沉疴未清。若不借此机会,彻底整肃军营,厘清旧账,恐日后边患再起,仍将受制于此!”
刘健的话,说出了景琰心中所想,也点明了问题的关键——军队系统,尚未完全掌控,旧势力的残余和多年积弊,正是此次北疆受挫的深层原因。
景琰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满朝文武:“刘爱卿所言,深得朕心。北疆之挫,非一战之失,乃积弊之显。军中整肃,刻不容缓!”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着令!成立军务清查司,由朕亲自主持,杜衡、柳文渊、刘健协理,兵部、户部、工部全力配合。彻查京营、边军及各卫所,凡涉及二皇子、三皇子余党,一律清除!凡有贪墨军饷、倒卖军械、吃空饷、操练废弛者,无论官职高低,严惩不贷!擢升秦岳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军务,授予临机专断之权,所需弩手、工匠,限兵部、工部十日内筹措完毕,发往北疆!”
这一连串的命令,如同道道惊雷,炸响在朝堂之上。成立专司、皇帝亲自主持、范围覆盖全军、手段如此凌厉……这已不仅仅是应对北疆危机,更是一场针对军队系统的彻底清洗和权力重构。
先前发言的那名御史,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嗫嚅着,却再不敢多言。所有人都明白,新帝这是要借北疆之事,挥舞起整顿的利刃,不仅要清除异己,更要牢牢将枪杆子握在自己手中。
朝会散去,旨意迅速通传各部。军务清查司的牌子,很快便挂在了原兵部衙署旁的一处独立院落,由御前侍卫亲自把守,气氛森严。
景琰雷厉风行,当日便开始召见相关人员。第一批被传入宫问话的,便是兵部武库清吏司的主事、郎中,以及工部负责军械制造的官员。御书房内,景琰并未疾言厉色,只是将秦岳密报中关于部分箭簇锈蚀、甲胄轻薄易损的情况平静道出,然后便沉默地看着他们。
那几个官员吓得体如筛糠,冷汗涔涔,磕头如捣蒜,纷纷辩解,将责任推给前任、推给经费不足、推给工匠懈怠,甚至隐隐暗示是二皇子、三皇子当权时,其门下官员强行索要回扣、指定劣质供应商所致。
景琰听着,不置可否,只命人详细记录在案。他知道,这些底层官员未必是主谋,但必然是执行者和知情者。撬开他们的嘴,才能顺藤摸瓜。
与此同时,杜衡和柳文渊则在军务清查司忙碌起来,调阅历年军械采购、军饷发放档案,与户部、工部的记录进行交叉比对。账目浩如烟海,其中猫腻重重,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去甄别。
柳文渊看着那些明显对不上的账目,气得脸色发青:“国之利器,竟成了硕鼠中饱私囊的工具!如此军队,如何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杜衡则相对沉稳,捻着胡须道:“文渊稍安勿躁。查账是基础,关键在于人。需得找出关键节点上的人证物证。” 他顿了顿,低声道,“此事……或许需得东厂协助。”
提到东厂,柳文渊神色微动。林夙病倒后,东厂虽仍在运转,但似乎少了往日的凌厉锋芒。他看向杜衡:“杜公的意思是?”
“有些事,我们按规矩查,阻力太大,进度太慢。但东厂……有他们的法子。”杜衡意味深长地说道。
而此刻,处于风暴边缘的兵部尚书赵擎,正在自己的值房内坐立不安。他本是骑墙派,新帝登基后虽表了忠心,但内心深处仍存观望。此次整肃,虽未直接冲他而来,但他深知自己手下并不干净,若真查下去,难保不会牵连到他。更让他心惊的是,新帝此举,摆明了是要彻底掌控兵部,他这位尚书,若不能展现出绝对的忠诚和价值,位置恐怕岌岌可危。
他思前想后,终于提笔,写下一封密奏,表示将全力配合清查,并主动提供了一些他掌握的、关于前任兵部官员(与二皇子关联甚密)贪墨军饷的线索,试图将功补过,撇清自身。
军务清查司的工作在重重阻力中艰难推进。账目问题虽多,但关键证据往往被人为销毁或隐藏。一些涉案的中低级将领和官员,或缄口不言,或互相推诿,查证异常困难。
就在杜衡、柳文渊感到棘手之际,转机悄然出现。
这日深夜,养心殿内依旧灯火通明。景琰正对着一份关于京营将领背景的汇总名单凝神思索,试图找出可以着力突破的点。名单上,京营副指挥使马彪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此人是已故周贵妃(二皇子生母)的远房表亲,在二皇子得势时提拔上来,素以勇武着称,但也跋扈贪婪。据零星情报显示,他曾多次插手军械采购,嫌疑很大。
然而,马彪在京营根基不浅,若无确凿证据,贸然动他,恐引发动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首领太监入内禀报:“陛下,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在外求见。”
景琰一怔,随即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林夙病体未愈,此时深夜入宫……他立刻道:“快宣。”
殿门轻启,林夙的身影出现在光影中。他比前些日子更清瘦了些,脸色在宫灯下显得苍白近乎透明,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宦官常服,外罩一件墨色披风,似乎仍畏风寒。他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到御案前,欲行礼。
“不必多礼。”景琰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你病还未好,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他目光扫过林夙毫无血色的唇,眉头微蹙。
林夙微微喘息了一下,才抬起眼,那双眸子因消瘦而显得更大,深处的慧黠与疲惫交织:“奴才听闻陛下为军中整肃之事劳神,心中不安,特来……禀报一些事情。”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
“说。”景琰示意内侍搬来锦凳,但林夙只是微微摇头,依旧站着回话。
“奴才卧病期间,东厂并未完全停滞。关于京营马彪,及原兵部几位已调任或致仕的官员,厂卫暗中查到一些线索。”林夙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由内侍接过,呈给景琰,“马彪曾通过其妻弟,与城西‘利源号’铁匠铺往来密切,‘利源号’曾多次以此铁冒充精铁,打造军械,供应京营及部分边军。其中账目、经手人、以及部分尚未销毁的劣质军械样品,东厂已秘密取得。此外,原兵部侍郎孙某(二皇子党羽)致仕前,曾转移大量家产至江南,其管家近日已被厂卫暗中控制,或可问出更多关于军饷贪墨的细节。”
景琰迅速翻阅着卷宗,上面条理清晰地罗列了时间、地点、人物、物证所在,虽只是摘要,却已勾勒出一条清晰的利益链条。这些证据,正是杜衡和柳文渊目前最急需却难以获取的!
他抬起头,看向林夙,心中百感交集。这人即使病体支离,依然在暗处为他殚精竭虑,替他做着这些见不得光、却至关重要的事情。
“你……”景琰喉头有些发紧,“这些事,交代下面人去办即可,何须你亲自劳神?”
林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此事关系重大,牵涉甚广,奴才……不敢不尽心。”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陛下初登大宝,内忧外患,军中整肃若不能速见成效,恐损陛下威望,动摇国本。奴才……万死难辞其咎。”
这话听着是请罪,实则充满了对景琰处境的深切忧虑和不顾自身的付出。
景琰心中震动,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想起之前因林夙手段酷烈而产生的那一丝不适,在此刻对方抱病献上的“投名状”和切实助力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你的忠心,朕知道了。”景琰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只是你的身体……程太医怎么说?”
“劳陛下挂心,已无大碍,只需再静养些时日便可。”林夙轻声回道,语气平静,仿佛咳血病倒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景琰看着他强撑的样子,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好生歇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必再为这些事操心。”
“是。奴才告退。”林夙躬身行礼,动作间带起一阵轻微的咳嗽,他强行忍住,缓缓退出了养心殿。
望着那消失在殿外的瘦削背影,景琰久久无言。他握紧了手中的卷宗,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若千钧。这不仅是整肃军队的关键证据,更是林夙无声的宣告——无论病痛、无论非议,他始终是皇帝手中最锋利、也最不顾自身的那把刀。
有了东厂提供的精准线索,军务清查司的工作立刻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杜衡和柳文渊依据卷宗指引,迅速控制了“利源号”的掌柜和账房,起获了尚未销毁的劣质军械和真实账本。同时,对原兵部侍郎孙某管家的审讯也取得了口供,牵扯出数名仍在任的兵部、工部中高级官员,以及京营副指挥使马彪。
证据确凿,景琰不再犹豫。他亲自下令,御前侍卫直接出动,于京营操练之时,当众擒拿马彪。同时,兵部、工部数名官员被革职查办。
此举在军中引起巨大震动。马彪的亲信试图鼓噪,却被早有准备的赵怀安率禁军迅速压制。景琰借此机会,颁布整肃军中、严明军纪的诏书,并宣布擢升一批在清查中表现良好、或由秦岳推荐的忠诚将领,填补空缺。
雷霆手段之下,军队系统的风气为之一肃。那些原本心存侥幸、观望迟疑的将领,见识了新帝的决心和手段,纷纷收敛行迹,加紧操练,以示忠诚。北疆急需的弩手和工匠,也在兵部、工部的高效运作下,迅速集结,由精锐护送,驰往云州。
一场潜在的危机,似乎被强行扭转。
然而,景琰心中并无多少轻松。养心殿内,他看着杜衡呈上的、关于此次整肃的初步报告,上面罗列着查抄的赃款、惩处的官员,数字触目惊心。
“陛下,经此整顿,军中积弊可望清除大半,军权亦更稳固。只是……”杜衡语气有些迟疑。
“只是什么?”景琰抬眼。
“只是,东厂此番……介入过深。”杜衡斟酌着词句,“厂卫直接抓捕、审讯官员,虽效率卓着,然非国家正轨。长此以往,恐开恶劣先例,使百官畏惧厂卫甚于敬畏朝廷法度。如今朝中,已颇有微词。”
景琰沉默。他何尝不知?林夙的手段,如同双刃剑,能快速斩除荆棘,却也容易伤及自身,留下跋扈专权的恶名。他需要这把刀,却又不得不时时警惕,防止这把刀反噬其主,或者……引来天下人对持刀者的非议。
他挥了挥手,让杜衡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景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军中整肃暂告段落,恩科即将开场,北疆战事未平……桩桩件件,都离不开那个人的影子。
林夙。
他的病,他的忠心,他的手段,他带来的效率与随之而来的非议……这一切,如同交织的藤蔓,将景琰紧紧缠绕。
他得到了一把举世无双的利刃,却也背负上了一份沉重难言的情谊与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