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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平二十三年秋,御花园的金桂开得泼泼洒洒,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积了半指厚,踩上去发着“簌簌”的响,像无数双细碎的手在拉衣角。我提着盏竹编灯笼穿过月洞门时,看见常静徽正坐在湖心亭的石凳上,手里捏着片刚落下的桂叶,指腹摩挲着叶脉,像在数着什么心事。

她穿件石青色的素面褙子,领口绣着极小的桂花,是当年马秀英教她绣的针法——针脚细密,藏着“内敛持重”的深意。石桌上摆着个粗瓷茶碗,里面的雨前龙井已经凉透,茶梗在碗底竖成小小的林,像她此刻没说出口的话。

“常姐姐,”我把灯笼挂在亭柱上,光晕在她鬓角的银丝上跳,“这桂香浓得化不开,倒比御膳房的桂花糕还醉人。”

常静徽抬起头,眼里的光像被桂香泡软了,她把那片桂叶轻轻放在茶碗沿上:“朱姐姐怎么也来凑这份闲趣?议事厅的卷宗该堆成山了吧——昨儿个听赵麦围说,您为了骑手的冬季保暖补贴,跟户部的人掰扯了半宿。”

“再忙也得喘口气不是?”我挨着她坐下,石凳被秋阳晒得温热,“再说,有件事,非得跟你这当娘的聊聊。”我顿了顿,看着她茶碗里晃悠的茶梗,“你家静雯,今年也二十了吧?”

常静徽的指尖在茶碗沿上顿了下,桂叶顺着水波打了个转:“虚岁二十一了。打小就犟,四岁时学步,摔了跤非要自己爬起来,说‘姐姐能跑,我也能’。”她的声音软下来,像浸了温水的棉絮,“现在当了皇帝,更是脚不沾地,上个月去藏西调研,回来晒得跟卓玛大姐似的,黑了三个度。”

“就是因为当了皇帝,才更该有个家。”我捡起片桂花,花瓣上的露珠沾在指尖,凉丝丝的,“我像她这么大时,还在跟标弟抢糖葫芦吃,哪懂什么家国天下?后来稀里糊涂到了三十多,才明白‘热乎饭得有人一起吃才香’。常姐姐,我不该叫你‘常太后’,显得生分。你的女儿朱静雯,是不是该先把婚事办了?别像我一样,拖到三十多才成个家。”

常静徽手里的茶碗轻轻磕在石桌上,发出“当”的轻响。她转过身,鬓角的玉簪(那是朱标当年送她的定情物,簪头的桂花已经磨得发亮)颤了颤:“朱姐姐,您这声‘姐姐’,我实在担不起。论年纪,您比我大五岁;论辈分,您是太宗皇帝的亲姐姐,我是他的妻,该我给您行礼才是。”她的脸颊泛起浅红,像被夕阳染的,“静雯的婚事,我不是没提过。前儿个吃饭时说了句‘城西的林学士家的公子不错’,她头都没抬,说‘骑手安全基金还没全覆盖,哪有空想这个’。”

她叹了口气,把茶碗推到我面前:“她现在是皇帝,婚姻大事不是我这当娘的能说了算的。要不……我去问问母后?”

“问母后是该的,”我端起茶碗,茶香混着桂香钻进鼻腔,“但这声‘姐姐’,我叫得没错。”我指尖划过茶碗沿的细痕,那是朱标当年用剑鞘不小心磕的,“标弟在世时,总爱跟在你身后喊‘姐姐’,说‘静徽姐姐绣的荷包最结实’。他是我亲弟弟,他叫你姐姐,我跟着叫,合情合理。”

说到朱标,亭子里静了下来,只有风吹过桂树的“沙沙”声。我望着远处的太庙顶,琉璃瓦在夕阳里泛着金红:“说起来,我也有些日子没去看父亲和弟弟了。他们的牌位前,该换些新采的桂花了——父亲生前最爱桂花香,说‘桂花开时,五谷丰登’。”

常静徽站起身,石凳上留下个浅浅的印:“那我陪您去。正好借着见母后,把静雯的事定一定。”

从御花园到太庙的路,铺着青石板,两侧的松柏绿得发黑,树龄都在百年以上,是太祖皇帝朱元璋亲手栽的,树干上的纹路深得像老人的皱纹。我们踩着满地的桂花走,鞋底子沾着金黄的碎瓣,走一步,落一串,像在写一封给先人的信。

马秀英正坐在太庙前的石台上,手里搓着粒北河省产的新玉米,玉米粒饱满得能挤出白浆。她的银发用根红绸带松松系着,绸带是当年她跟着朱元璋在濠州起义时,他用缴获的绸缎给她剪的,洗了百八十遍,颜色淡得像月色,却依旧结实。

“你们两个,踩着桂花就来了,是想让太庙里的老祖宗也闻闻香?”她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笑,手里的玉米粒“啪嗒”掉在石台上,滚到我脚边——那是刘老四上个月托人送来的,说“祖皇太后尝尝新,这品种是赵麦围他们改良的,比往年甜”。

“母后,”我捡起那粒玉米,放在手心里掂了掂,“这可是好东西,明年该在太庙周围种一圈,让太祖和太宗也尝尝咱大明的新收成。”

常静徽挨着马秀英坐下,裙摆扫过石台上的桂花,扬起片金粉似的雾:“母后,我们是为静雯的事来的。”

马秀英把玉米放进布兜里(布兜是她自己织的粗棉布,上面绣着“丰”字),拍了拍手上的糠:“我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丫头的婚事。前儿个她去给我送新茶,我就瞧着她眉梢带点不一样,像是有心事。”

“母后,”我往前凑了凑,石台上的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倒让人脑子更清醒,“皇帝结婚可不是小事。当年我成婚时,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现在想想,真是这个理。家是最小的国,国是千万的家。静雯这孩子,心里装着全国的骑手和农户,也该有个人,能替她分点担子,夜里给她留碗热汤。”

我从袖袋里掏出份文书,纸页是全国议事会专用的桑皮纸,右上角盖着议事会的朱红大印:“我已经向全国议事会报备了。按规矩,皇帝大婚,得有宗室长辈和朝中重臣见证。但依我看,这事最该先告诉老祖宗。”

我指着太庙的朱漆大门,门钉在夕阳里闪着光:“该请祖太皇后您和太皇太后常姐姐,亲自去太庙拜见太祖皇帝朱元璋和太宗皇帝朱标,把这事跟他们说道说道。一来是尽孝道,二来,也让老祖宗们在天有灵,保佑静雯婚事顺遂,往后和国婿一起,把这江山守得更稳。”

常静徽的手指绞着衣角,那处的针脚有点松,是她自己缝的:“姐姐,您别说这些。”她突然看向马秀英,声音里带着点怯,“静雯这孩子,前两天跟我念叨,说‘姑母为大明立了民选制度,该有个尊号’。她还说,想给您上‘名誉太上太皇后’的尊号,给朱姐姐设立‘宪祖’,入太庙配享……”

“我才不要!”我打断她,声音在空荡荡的太庙前荡开,惊飞了柏树上的几只灰雀。“当年太祖皇帝定下规矩,‘无功者不立庙,无名者不尊号’。我做的这些,都是当皇帝的本分,是标弟和父亲教我的——太宗皇帝当年总说‘姐姐,百姓的笑脸就是最好的牌坊’,我可不想顶着个虚头衔,让后人戳我脊梁骨。”

马秀英捡起块小石子,轻轻扔向太庙前的香炉,石子“咚”地撞在铜炉上,回声嗡嗡的:“静雯这孩子,心意是好的,但不懂老祖宗的心思。”她站起身,银发在风里飘得像条白绸,“当年你爹在应天府称帝,第一件事不是修宫殿,是去给佃户们分种子。他说‘皇帝的金銮殿,不如百姓的米粮仓’。”

她走到我面前,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手背,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带着暖意:“韵澜,你拒绝得对。尊号是给外人看的,民心才是刻在骨子里的。你当年跑外卖,摔断了腿还想着给张奶奶送热粥,那才是比任何尊号都金贵的东西。”

常静徽也站了起来,石台上的桂花被她踩得碾碎了,香气更浓了:“母后说得是。是我糊涂了,总想着虚礼。其实静雯也就是那么一说,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姑母最看重的是什么。”

“走,”马秀英扯了扯我的袖子,又拉上常静徽,“既然要跟老祖宗说这事,就得有点诚意。别带那些金银供品,就把这新玉米和桂花带上——太祖爱吃粗粮,太宗小时候总偷摘御花园的桂花,说‘香得能当饭吃’。”

太庙的大门被推开时,门轴发出“嘎吱”的声响,像老人在咳嗽。殿内的香烛常年不熄,烟气在梁上绕成淡淡的云,太祖皇帝朱元璋和太宗皇帝朱标的牌位摆在正中,檀香木的牌位被香火熏得发黑,却依旧透着温润的光。

我把那袋新玉米放在供桌上,玉米粒在袋里“哗啦啦”响,像在跟老祖宗打招呼。常静徽把一小捧桂花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香气混着檀香漫开来,突然想起标弟小时候,总爱把桂花塞进我的书箱,说“姐姐读书累了,闻闻香”。

“爹,标弟,”我对着牌位深深鞠躬,额头几乎碰到冰凉的青砖,“静雯要结婚了。这孩子,性子随她娘,外柔内刚;也随她姑父,心里装着百姓。她现在是皇帝,肩上的担子重,往后家里有个人知冷知热,你们在天有灵,也能放心些。”

常静徽对着朱标的牌位,声音有点发颤:“殿下,静雯没给您丢脸。她跑遍了三十三省,比我当年走的路还多。她选的那个人,是藏西商队的卓玛大姐介绍的,叫阿古拉,是个会修驿站的木匠,说‘能给骑手修房子,也能给她修心’。”

马秀英用袖子擦了擦牌位上的薄尘,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了他们:“他爹,标儿,你们听着。这江山,不是靠一个人撑的,是靠一代又一代人,把心连在一块儿。静雯成婚,不是忘了责任,是多了份牵挂——牵挂着家里的热汤,才更能记住百姓碗里的热饭。”

香烛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摇摇晃晃的,像标弟小时候跟我玩皮影戏。我望着朱标牌位上的“太宗文皇帝”五个字,突然想起他十五岁那年,替我挡了支冷箭,箭杆上的倒刺划破了他的胳膊,他却笑着说“姐姐是女中豪杰,不能受伤”。

“标弟,”我掏出那本磨破的“大明综合准驾证”,放在朱标的牌位前,证面上的“民本”二字在香烛下泛着光,“你看,我没忘你说的‘民心比金子贵’。静雯也没忘。她的婚车,我打算用大明民生集社的配送马车改,车厢里铺上骑手们捐的棉布,车轮上裹着北河省的麦秸,让她走的每一步,都踩着民心。”

常静徽从布兜里掏出块木雕,是阿古拉给静雯刻的小木马,马背上驮着个小小的保温箱:“这是那孩子的心意,说‘愿静雯像这木马,既能跑遍天下,也能常回家’。”

马秀英看着那匹小木马,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好,好得很。当年你爹给我做的第一样东西,是个木锄头,说‘能种地,也能种情’。现在的孩子,还是这么实在。”

香烛的烟气渐渐淡了,殿外的桂香漫进来,和着檀香,像一坛酿了多年的酒。我们三个站在牌位前,谁都没说话,却像说了千言万语——那些关于责任与牵挂、江山与小家的话,都浸在这香气里,飘向了梁上的蛛网,飘向了牌位的纹路,也飘向了殿外那片金黄的桂花地。

走出太庙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三条缠在一起的红绸带。马秀英走在中间,左手牵着我,右手拉着常静徽,她的掌心虽然粗糙,却比任何锦绣都暖和。

“回去吧,”她说,脚下的桂花被踩得咯吱响,“该让静雯知道,老祖宗们答应了。她的婚期,就定在秋收后,那时骑手们不忙,农户们粮入仓,全国的百姓,都能喝上她的喜酒。”

我望着远处的御花园,桂树的影子在暮色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双祝福的手。突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牌位上的冰冷文字,是血脉里的温热,是心里的惦念,是像静雯这样的孩子,既能骑着配送马车丈量江山,也能捧着热汤,想起家里的灯光。

常静徽的声音在风里飘过来,带着桂香:“朱姐姐,静雯说,想让你在婚礼上,还像当年教她骑摩托那样,扶着她的婚车走三步。”

我笑着点头,指尖的桂花香气,像标弟小时候塞给我的那颗糖葫芦,甜得让人眼睛发潮。

“好,我扶着她。让她知道,这路上,总有亲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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