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气氛，随着朱元璋的沉默，变得有些凝滞。
朱元璋拿着筷子，拨弄一下自己碗里的菜肴，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眼神直直地盯在李去疾身上，说道：
“那个……‘一世之忧’。”
朱元璋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
李去疾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大叔怎么就这么犟呢。
他抬起头，迎上朱元璋的目光，那目光里的除了执拗，甚至还有一丝……哀求。
“马大叔，我就稍微透露一点吧。”
李去疾放下筷子，语气里带上了几分郑重。
“想解决这‘一世之忧’，就必须要进行改革。”
“这不是一般的改革！”
“它需要改的，是这天下的规矩。”
“一旦动了这个念头，您立刻就会成为满朝文武的眼中钉，天下所有读书人的肉中刺。”
李去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来反对您，阻挠您，甚至毁掉您。”
“就算是当今陛下，恐怕也……”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自尊心上。
他朱元璋是谁？
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开国皇帝！
他连蒙元百万大军都不怕，会怕手底下的那些官员，会怕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他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最听不得的，就是别人说他“不敢”！
“一世之忧”到底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改革！
你倒是说啊！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咱就敢不敢！
“李小子！你这话就不对了！”
“咱大明的皇帝，是马上打下来的天下！”
“什么满朝文武，什么天下读书人，谁敢跟皇帝叫板？！”
“你尽管说！”
“咱和陛下的交情不一般！”
“你要是说得好，没准咱还能帮你再讨来一些赏赐！”
朱元璋心中涌起一阵豪情，捧了自己一顿，继续追问。
李去疾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腹诽道：
果然是脑残粉，以为偶像是完美没有任何瑕疵的。
可惜，这天下可没有完美的人。
“陛下自然是不怕这些的。”
李去疾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轻，很飘，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可若是……大明未来的那些王爷们，也要反对呢？”
“若是当今陛下百年之后，他的儿子们，联合起来，逼着新登基的皇帝，废掉这项改革呢？”
“到那时，陛下他……管得了吗？”
嗡。
朱元璋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
他儿子们？
他那些被他寄予厚望，将来分封各地，为老朱家镇守江山的儿子们……也会反对？
朱元璋心中的豪情，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了。
他能夺得天下，脑子可不笨。
虽然李去疾没明说，但透露的这些内容，已经让他明白了这改革要做什么。
剥夺官绅的特权！
那文武百官，天下读书人，自然是要反对的。
可他的儿子们，未来的藩王们，不也是这天下间最顶级的官，最尊贵的绅吗？
这项改革，要剥夺的，不仅仅是文武百官和天下读书人的权益。
它要剥夺的，更是他老朱家子子孙孙的权益！
朱元璋彻底愣住了。
他端坐着，身体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靠在了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他不再追问了。
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哎呀，快吃菜，快吃菜，都凉了。”
马皇后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她一边给众人夹菜，一边招呼李去疾。
“李先生啊，多吃点，别跟你马大叔一般见识，他就是个犟脾气。”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屋里的凝重。
李去疾见马大叔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想总算是把他给镇住了。
这下，他应该知难而退，不会再琢磨那要命的事了吧。
想到这里，李去疾也松了口气，附和着马皇后的话，重新拿起筷子，大口地吃起饭来。
一顿饭，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吃完了。
朱元璋始终沉默着，面带忧色，一言不发。
他的心里，正进行着天人交战。
一边，是希望大明江山千秋万代，永世不朽。
另一边，却也希望他老朱家的子孙后代，都能锦衣玉食，富贵安康。
之前修改藩王供养的政策，已经算是削了一次宗室的权益了。
难道，这一次，还要再狠狠地削上一刀吗？
那他这个当爹的，当祖宗的，将来到了地底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孙？
李去疾看他愁眉不展，还以为他是在为那“一世之忧”本身而烦恼。
他吃饱喝足，擦了擦嘴，好心劝慰道。
“马大叔，你也别太担心了。”
“这‘一世之忧’的弊病，想要积重难返，怎么也得两三百年的光景。”
“咱们这些人，是肯定活不到那个时候的，就别杞人忧天了。”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出来，朱元璋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加难看了。
两三百年！
他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这个时间点，不正好是李去疾之前提过的，“小冰河时期”爆发的时候吗？
天灾！
人祸！
每个王朝末期，最可怕的两样东西，竟然要凑到一起，同时爆发？！
朱元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大明……他的大明……
李去疾没注意到朱元璋脸上惊涛骇浪般的神情变化。
他站起身，示意了一下锦书，将一旁案几上的两个礼盒拎过来。
“吃饱喝足，正事不能忘。”
李去疾笑着将两个礼盒放到桌上。
“马大叔，马大婶，这是我给你们准备的一点小礼物。”
“是我制作的装饰品，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就是个心意。”
“原本前几天马文回去的时候，就想让他带给你们了。”
“可惜当时还没做好，只能现在给你们了。”
马皇后笑着接了过来，连声道谢。
朱标也凑上前，脸上充满好奇与期待。
只有朱元璋，还沉浸在“天灾人祸”的巨大忧虑中，对什么礼物都提不起半分兴趣，只是无意识地瞥了一眼。
李去疾将其中一个稍大的盒子推到朱元璋面前。
“马大叔，打开看看？”
朱元璋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有些敷衍地揭开了盒盖。
原本，他只是想应付一下。
可就在盒盖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仿佛被磁石牢牢吸住。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之前那满腔的忧虑，满心的烦躁，对大明未来的沉重担忧，在这一刻，竟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盒子里面的东西，瞳孔在一瞬间缩了一下！
咱……咱看到了什么！
李去疾……他这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