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剪整齐的头发像一顶陌生的帽子扣在头上，每一根发丝都规规矩矩待在苏小小安排的位置。段新红坐在铺着白色蕾丝的桌面上，阳光暖融融晒着后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把小剪刀冰凉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头皮上，提醒她任何不属于“完美”定义的部分都会被无情剔除。苏小小心情很好，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用湿棉签小心擦拭段新红脸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种过于细致的“保养”让人头皮发麻。
门铃响了。
清脆的电子音穿透房间，苏小小的动作猛地顿住。哼唱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轻松愉悦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眉头下意识蹙起，嘴角拉平。一种被打扰的不悦，混合着某种警惕，瞬间笼罩了她。
“谁啊？”她扬声问，语气里带着刻意的不耐烦。
门外传来一个年轻女孩活泼的声音：“小小，是我，雯雯！快开门，给你看个好东西！”
雯雯。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苏小小某根神经。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里面没有朋友来访的欣喜，反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厌恶？或者说，是某种被侵犯领地般的烦躁。她放下棉签，快步走到房门口，但没有立刻开门。她先是透过猫眼谨慎地朝外看了看，确认只有雯雯一个人，然后才慢吞吞地解开安全链，拧开门锁。
门开了一条缝。苏小小的身体堵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什么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淡，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
“哎呀，你先让我进去嘛！”雯雯的声音带着娇嗔，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苏小小的抗拒，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试图从门缝里挤进来。“你看我买了什么！最新款的限量版手账本，带金属扣的，超难抢！我们一起看看嘛！”
苏小小的身体依旧挡着，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眼神里没有任何好奇，只有评估。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她极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一条窄缝。“进来吧。小声点，我爸妈在休息。”她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雯雯像只灵巧的燕子钻了进来。她是个看起来很外向的女孩，梳着高高的马尾，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卫衣，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苏小小身上完全没有的、毫无负担的活力。她一进房间，眼睛就好奇地四处打量，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娃娃。
“你这里还是老样子，这么多娃娃。”雯雯随口评论道，语气里带着点习以为常。她的视线很快落在了房间中央的小圆桌上，落在了穿着白色蕾丝裙、坐在那里的段新红身上。
那一瞬间，段新红感觉自己像博物馆展柜里突然被聚光灯照亮的展品。雯雯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新奇和惊叹。
“哇！小小！这是什么？！”雯雯惊呼着，几步就冲到了桌前，完全忘记了“小声点”的嘱咐。她俯下身，脸凑得极近，几乎要贴到段新红身上。“新的娃娃吗？我的天！好精致啊！这裙子是你做的？这头发……看起来好像真的！这是什么材质的？硅胶吗？还是什么新出的高科技？”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来。雯雯伸出手指，似乎想去触碰。
“别碰！”
苏小小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有些刺耳。她一个箭步冲过来，猛地挡在了雯雯和桌子之间，手臂张开，呈现出一种保护幼崽般的防御姿态。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戒备和怒气。
雯雯被她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兴奋凝固了，转而变成错愕和一丝委屈。“干嘛呀？碰一下都不行？这么小气！”
“这不是给你玩的！”苏小小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侵犯了最珍贵宝藏的愤怒，“这是我……这是我最重要的收藏！你不准碰！”
“最重要的收藏？”雯雯撇撇嘴，似乎觉得苏小小小题大做，她试图绕过苏小小再看一眼，“不就是个娃娃嘛，再精致也是娃娃啊。给我仔细看看嘛，又不会看坏……”
“说了不准看！”苏小小寸步不让，身体死死挡着段新红的方向。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段新红坐在桌上，能清晰地看到苏小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泛白。那是一种极度紧张和抗拒的姿态。
“你出去！”苏小小突然指着门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现在就走！”
雯雯彻底愣住了。她看着苏小小那张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似乎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娃娃会引发对方如此剧烈的反应。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刚才还充满活力的房间，此刻被一种尴尬而紧绷的沉默填满。
“神经病啊你！”雯雯也来了脾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看就不看！一个破娃娃，谁稀罕！”她气呼呼地抓起桌上那个还没拆封的手账本盒子，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哒哒”声。
“砰！”
房门被狠狠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微微颤动。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一种死寂。阳光依旧明媚，娃娃们依旧沉默。但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过后冰冷的余烬味。
苏小小站在原地，背对着段新红，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她慢慢转过身。脸上的怒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阴郁。她的目光落在段新红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劫后余生般的松懈，有未被侵犯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更加浓稠、更加偏执的占有欲。
她一步步走到桌前，脚步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她伸出手，没有像往常那样捧起段新红，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带着确认意味地拂过段新红身上的白色蕾丝裙，仿佛在确认它是否完好无损，是否还完全属于她。
“她看到了……”苏小小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她看到你了……”这句话里带着浓浓的后怕和一种被玷污了所有物的不适感。
她的目光扫过段新红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头被她精心修剪过的头发。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她眼中凝聚。雯雯的到来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用“珍藏”编织的安全泡泡。外面世界的目光，哪怕只是朋友好奇的一瞥，也成了不可接受的威胁。
“不行……”苏小小摇着头，眼神变得坚定而冷酷，“不能让别人看到你。谁都不行。”
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最下面一个抽屉。那是一个带锁的抽屉，她拿出钥匙，插进去，转动。锁舌弹开的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东西——一个深紫色的、表面覆盖着柔软天鹅绒的首饰盒。盒子不大，做工精致，上面有一个小巧的金属搭扣。
苏小小拿着首饰盒走回来。她打开搭扣，盒子里铺着黑色的丝绸内衬，空荡荡的，像一个等待埋葬的微型棺材。
“这里最安全。”苏小小对着段新红，又像是说服自己，“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没有人会打扰我们。”
她没有给段新红任何反应的时间，也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她伸出手，动作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珍视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急迫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段新红拿了起来。
视野瞬间颠倒，模糊。段新红感觉自己被移动着，然后，落入了一片柔软的黑色丝绸之中。那触感冰凉丝滑，却带着坟墓般的窒息感。
上方投下阴影。苏小小的脸出现在盒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轮廓。
“你是我的。”她最后说了一句，声音低沉而执拗，像是在念诵一个不容违背的咒语。
然后，盒盖合拢了。
“咔哒。”
一声轻响。搭扣扣上了。
最后的光线彻底消失。绝对的黑暗降临。段新红躺在冰冷的黑色丝绸上，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击、回荡。丝绸散发着淡淡的樟木和灰尘的味道，混合着苏小小手上残留的、那甜腻的香水味。
她被藏起来了。像一件见不得光的秘密，一个必须被锁起来的珍宝。外面的世界，雯雯的来访，阳光，空气，都被那层厚厚的天鹅绒和那个小小的金属搭扣隔绝了。苏小小的嫉妒和占有欲，为她打造了一个更加彻底、更加绝望的囚笼。在这个黑暗的、寂静的盒子里，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唯一清晰的，是那挥之不去的、属于苏小小的气息，和她那句萦绕在脑海里的低语——
“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