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小小坐在地毯上,周围散落着各种布料和针线。她正在缝制一条新裙子,淡绿色的丝绸,袖口打算缀上珍珠。段新红安静地坐在她腿边的软垫上,看着那双灵巧的手穿针引线。针尖在阳光下偶尔闪烁,像夏夜短暂的萤火。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苏小小轻轻的呼吸声。这种静谧让时间变得缓慢,几乎停滞。段新红的目光从裙子移到苏小小的脸上。少女的神情很专注,嘴唇微微抿着,眉头轻蹙。她在为这条裙子花费太多时间了,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准备,拆改了好几次。
“这里要再收一点……”苏小小自言自语,手指捏着裙腰的部分比划着。她拿起针,又开始小心翼翼地缝合。那专注的样子,不像是在打扮一个玩偶,更像是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作品。
段新红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这个软垫很舒服,是苏小小特意用天鹅绒边角料做的。房间里恒温恒湿,她从未感到过寒冷或炎热。早餐是稀释过的蜂蜜水和一小块蛋糕屑,午餐大概会是切碎的水果。她的生活规律得可怕,也舒适得可怕。
苏小小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向她。目光相遇的瞬间,段新红习惯性地微微歪头,露出一个温顺的表情。这是经过无数次实践后最有效的反应。
“你真好看。”苏小小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比我所有的娃娃都好看。”
段新红维持着那个姿势,心里没有任何波澜。类似的赞美她听过太多遍了,多到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一样不必思考。
苏小小放下手中的针线,伸手把她捧起来。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千百次,熟练而平稳。段新红被举到与苏小小视线平齐的高度,那双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知道吗?”苏小小的声音变得更轻,几乎成了气音,“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你怎么会这么完美?皮肤,头发,眼睛……一切都刚刚好。”
段新红静静地看着她。这些话她都能背下来了。苏小小经常重复这些赞美,像是在巩固某种信念。
“我收集了那么多娃娃,贵的,限量的,绝版的……”苏小小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梢,“但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它们都是死的,你是活的。”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段新红麻木的神经。活着的。是啊,她还活着,以这种奇怪的方式。
苏小小把她捧得更近些,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拂过她的脸。
“你是我的。”苏小小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一个人的。”
段新红感到胸腔里某个地方轻轻抽动了一下。这句话她也听过很多次,但今天的语气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决绝。
“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苏小小继续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谁都不行。爸爸妈妈不行,同学不行,谁都不行。”
段新红想起上周苏小小的同学来家里玩,那个扎马尾的女孩对展示架上的她表现出了过分的兴趣,追问是在哪里买的。苏小小当时脸色就变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之后一整天都闷闷不乐。
“你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造物。”苏小小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温柔,“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句话像温暖的潮水,缓缓漫过段新红的四肢。永远不会离开。多么动人的承诺。在那个瞬间,她几乎要相信了。相信这份偏执的占有是爱,相信这个精致的囚笼是家。
苏小小把她轻轻按在自己胸口。心跳声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有力而急促。
“你也永远不能离开我。”这句话是贴着她的头顶说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
段新红的身体僵住了。永远不能离开。不是请求,不是希望,是命令。是已经定下的,不容更改的事实。
心跳声在耳边放大,咚咚,咚咚,像擂鼓。她的世界缩小到这个怀抱,这个心跳,这句话。永远。多么长的时间啊。长到看不见尽头,长到足以磨灭所有关于外面的记忆。
苏小小的手臂收紧了些。这个拥抱很轻柔,没有弄疼她,却也没有留下任何挣脱的余地。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苏小小喃喃道,像在念一个咒语,“就这样,一直在一起。我给你做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把你打扮得最美。你就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段新红的脸颊贴着柔软的棉质布料,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苏小小身上特有的少女气息。这个味道她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到几乎成了她世界的基础构成。
永远在一起。
她试着想象那个画面。日复一日,穿着苏小小做的衣服,坐在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听着苏小小诉说心事,扮演那个最懂她的“朋友”。没有危险,没有饥饿,没有不确定性。
这个画面曾经让她恐惧得发抖,现在却只带来一种深沉的疲惫。斗争需要力量,而她的力量早已在一次次徒劳的挣扎中消耗殆尽。
苏小小稍微松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爱意、占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答应我。”苏小小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后背,“答应我永远不会离开。”
段新红抬头看着那张年轻的脸。苏小小的眼神是那么认真,那么执着,仿佛这个承诺重于生命。在那一刻,段新红清楚地知道,任何形式的拒绝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不是惩罚,不是打骂,可能是更可怕的东西——失望。
她发现自己竟然害怕让苏小小失望。
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什么时候开始,囚徒竟然在乎起狱卒的感受了?
苏小小还在等待着,眼神中的期待几乎要满溢出来。
段新红慢慢地点了点头。一个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动作。但苏小小捕捉到了。
灿烂的笑容在少女脸上绽开,像阳光冲破乌云。那光芒几乎有些刺眼。
“我就知道!”苏小小欢呼起来,把她举高,轻轻转了个圈,“我就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心情!”
段新红在空中维持着平衡,脸上保持着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温顺而满足的微笑。她的心却像坠入了无底深渊,不断下沉,下沉。
苏小小终于把她放回软垫上,脚步轻快地跑去拿来了那条还没做完的绿裙子。
“我要把这条裙子做得特别特别漂亮。”苏小小兴高采烈地说,比划着要在裙摆多加一层薄纱,“配你刚刚好。”
针线又开始飞舞。段新红看着那条逐渐成型的裙子,淡绿色的,像初春的嫩芽。很美的颜色。她想象自己穿上它的样子,一定很配这个房间,很配苏小小期待的眼神。
永远。
这个词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这一次,它不再让她恐惧,反而带来一种奇怪的安宁。永远待在这里,做苏小小最珍爱的娃娃。不用再思考明天,不用再回忆昨天。只需要存在,被爱,被收藏。
她微微调整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端庄。阳光移动了一点,正好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苏小小哼起了歌,是最近流行的一首情歌,歌词关于永恒和不离不弃。
段新红闭上眼睛,让那旋律包裹自己。歌词很幼稚,曲调也简单,但在此刻,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它听起来竟然有些动人。
永远不能离开。
这句话不再是禁锢,而成了承诺。一个她刚刚点头同意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苏小小缝完最后一针,小心地剪断线头。她拿起完成的裙子,在段新红身上比了比,满意地笑了。
“真合适。”她说,眼睛弯成了月牙。
段新红低头看着那条淡绿色的裙子。确实很合适,就像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伸出胳膊,配合地让苏小小为她换上这条新裙子。丝绸布料滑过皮肤,凉丝丝的。珍珠袖口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苏小小把她抱到镜子前。镜子里,一个穿着淡绿裙子的小人儿站在那里,身后是苏小小满足的笑脸。
“看,”苏小小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我们多配啊。”
段新红看着镜中的影像。那个小人儿如此精致,如此完美,如此……陌生。她已经想不起自己原本的样貌了。那个三十三岁的,做过无数坏事的,曾经自由过的段新红,像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传说。
镜子里只有苏小小的娃娃,穿着新裙子,即将开始它永恒的,被珍藏的生涯。
苏小小的手臂从后面环抱着展示盒,这个姿势既像拥抱,也像禁锢。
“永远哦。”苏小小对着镜子里的她,再次轻声说。
段新红没有点头,也没有微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娃娃。
窗外,一只鸟飞过,留下短暂的影子。她没有抬头。
永远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