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身后皑皑白雪映照的清冷街道，仿佛一幅被定格的画卷。
“白姑娘。”他唤得克制又别扭，马鞭在掌心攥出深深压痕。
既然能找到这里来，白玉章并不意外他知晓她的名讳，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很快敛起心绪，“还未恭贺谢将军凯旋。寒舍简陋，如若将军不弃，还请入内饮杯粗茶驱驱寒吧。”
院中石凳冰凉，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只得引人至屋内。
小泥炉上煨着一壶热水，咕嘟咕嘟地响着。谢远洲左右打量一番，见这宅子虽小却也温馨，略略放心些许。
白玉章取来一罐九曲红梅，跪坐于茶案前。素手执壶，沸水冲入莲瓣盏中，白雾腾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谢远洲在她对面落座，目光落在她身上便再没离开。
第七汤，醇红的茶汤浮起一层金粟似的沫饽，如雪覆红梅，又似日照金鳞，正是咬盏。
他听闻瘦马自小受名师调教，琴棋书画，便是茶道舞艺，也无一不精。今日，他方才信得彻底。
“九曲红梅最宜雪天，初尝微苦，三息后便有梅子回甘。只可惜手边并无泉水，还请将军凑合用。”
白玉章将茶盏奉至谢远洲面前，谢远洲垂眸，沫饽之上，已被她用茶匕轻勾慢点出梅枝，疏影横斜，随茶汤波动。茶烟袅袅升起，仿若将整个青州的冬意都收在这三尺茶席之间。
谢远洲虽是武将，自幼长在京城公侯之家，自是识得这手点茶功夫的精妙，便是宫中茶博士也未必能点出这般生动的纹样。茶汤入口，果真是先苦后甘，齿颊留香。可他今日全然无心品茗，只望着她低垂的睫影，“这段时日...你可还好？”
“一切都好。”白玉章执壶续茶，水声潺潺，盖住了话音里的细微波澜，“劳将军挂心。”
“在北境时，我听闻京中出现一位神女，只是前几日回京，我才知道那神女居然是你。当时宫中局势如此险恶，你竟只身入宫，可是陛下...利用你？”
“将军怎会觉得我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白玉章抬眼，唇边笑意清浅，“各取所需罢了。”
谢远洲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
那柄匕首乌木为鞘，正是昔日郊外破屋中，她曾用来刺伤他的那一柄。只是鞘上血痕浸得太深，怎么也擦不净了。
“北狄臣服，签了降书，往后年年岁贡，再不会有战乱。欠你的十六刀，我来还你了。”
白玉章目光掠过那道血痕，轻笑着将匕首推回，“都结束了，将军不必执着于此。”
“不执着，你便是原谅我了？”
谢远洲不由自主倾身，眼底翻涌着压抑已久的情绪，茶盏晃动，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
“那我们... ...”
“没有我们。”白玉章截断他的话，抬起眼睫。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此刻清凌凌的，“谢将军是乃朝廷肱骨，国之栋梁，民女只是一介市井，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谢远洲缓缓坐直身子，他望着案上渐渐冷去的茶汤，那枝沫饽点就的梅花早已消散无形，只剩一圈浅褐色的茶痕。
“我明白了。”
收起那柄匕首，谢远洲起身大步离开，背影在雪光中显得格外挺拔孤直。白玉章坐在原地，听着院门开合的声音，长长吁了一口气。
午后，济世堂对面空置许久的一处小宅院忽然热闹起来。
仆役搬抬着箱笼家具进出忙碌，叮叮当当的声音白玉章想听不见都不行。她一抬头，便见谢远洲换了身常服，指挥着下人安置物件，姿态从容。
白玉章吃惊的瞪大了眼，谢远洲什么意思，这是准备住这儿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隔着一条路之距，谢远洲遥遥望来，露出了一个她熟悉的笑容。白玉章只当没瞧见，转身避开他的目光。
未时未至，沈怀薇与陆云归踏雪而归。刚至医馆门前，便瞧见了对面焕然一新的宅门以及门前那道熟悉的身影。
陆云归脚步微顿，双眸微眯，“谢将军？不在京中受封领赏，怎有雅兴在此荒僻村落置业？”
谢远洲转身，目光在陆云归与沈怀薇面上扫了一圈，语气平淡，“陆指挥使亦是日理万机，尚能抽空陪伴佳人出诊，谢某卸甲休整几日，有何不可？”
两人之间空气微凝，过往因张昭挟持白玉章时产生的过节，这会儿终于逮住机会松松筋骨。
沈怀薇正欲开口缓和，却见陆云归忽然轻笑一声，将药箱交给沈怀薇，“久闻谢将军不但拳脚功夫极佳，刀剑更是冠绝北疆，今日雪景甚佳，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谢远洲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锐光，将玄铁护腕掷予随行亲兵，“陆指挥使的绣春刀法，谢某亦向往已久。”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掠至医馆后院开阔的雪地上。陆云归的刀法轻灵飘逸，轻盈刁钻，谢远洲的刀法则大开大阖，悍烈霸道，似劈山断岳。
金铁交鸣之声震得梅枝乱颤，红萼纷落如雨。沈怀薇微蹙着眉，指尖无意识攥紧了药箱系带。
好在这场较量并未持续太久。百余招后，两人似有默契般同时撤招后退。陆云归气息微乱，袖口被刀锋划开一道小口，谢远洲额角见汗，肩头落满被剑气削碎的梅花。
谢远洲掷剑入鞘，朗声笑道，“寒舍新辟，备有几坛朔方烧春，可愿共饮？”
“正有此意！”
陆云归尚未过瘾，与沈怀薇打过招呼，便随谢远洲往对面走去。方才的剑拔弩张，竟变成现下雪地并肩而行。
沈怀薇回屋后，对着白玉章连连称奇，“你说怪不怪，这两人前一刻还刀剑相向，转眼便对酌去了。”
白玉章望着窗外渐大的风雪，对面宅院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她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面前这方茶案，似有不舍，“这般安宁日子，怕是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