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之意那句带着点莫名得意的嘀咕，声音不算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山坳里，却清晰地飘进了不远处众人的耳朵里。
林虎和几个汉子先是一愣，随即看向那个绷着小脸、眼神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执拗和狠劲的朱大宝，再看看靠在门框上、虽然狼狈却眉眼间尽是嚣张悍匪气的盛之意，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念头：别说，这母子俩（虽然是后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还真他娘的像！
朱大宝听到后妈的话，小身板几不可察地挺得更直了些，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严厉下面，似乎还藏着一丝被认可的、细微的窃喜。但他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只是用力把还坐在地上、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朱二宝拉了起来，粗声粗气地说：“去洗脸！”
朱二宝被他哥吓得不敢反抗，抽抽搭搭地跟着年轻女人走了。
这小插曲很快过去，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头被麻翻的野猪和接下来的计划上。首战告捷固然鼓舞士气，但所有人都清楚，一头半大野猪换来的钱，对于朱霆那巨额药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们的目标，是更值钱的带崽母野猪，甚至是可遇不可求的老山参和灵芝。
接下来的几天，林虎带着人更加深入莽莽山林。陷阱布得更密，更隐蔽。他们甚至根据老猎户的指点，开始尝试寻找野猪群经常活动的、可能有老山参生长的背阴山坡和椴树林。
山里的日子艰苦而危险。蚊虫叮咬，毒蛇潜伏，变幻莫测的天气，还有随时可能遭遇的凶猛野兽。有一次，一个汉子在设置套索时，险些被一条突然窜出的毒蛇咬中，幸亏旁边人眼疾手快用柴刀将其劈死。还有一次，他们布下的陷阱抓住了一头不小的野猪，但那畜生凶性大发，挣断了一根藤蔓，獠牙差点挑穿一个汉子的肚子，最后是林虎冒险用猎枪近距离轰击才将其制服，自己也差点被垂死挣扎的野猪撞下山坡。
每一次林虎他们带着伤痕和疲惫，有时是猎物，有时只是空手而归时，盛之意都会强撑着到门口，仔细询问情况，分析失败原因，提出改进意见。她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和时不时冒出的、一些看似异想天开却往往切中要害的点子（比如利用野兽习性设置声东击西的陷阱，或者用特定草药汁液掩盖人的气味），渐渐让林虎这群老山林也心生佩服。
“弟妹，你这脑子是咋长的？比俺们这些老跑山的还贼！”林虎有一次忍不住感叹。
盛之意只是冷哼一声，没接话。前世在更复杂险恶的环境里挣扎求存，这点山林生存的智慧，不过是基本功罢了。
而朱大宝，则成了这群糙汉子里最特别的“编外成员”。他不再仅仅是被保护的对象，开始主动承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林虎他们休息时，他会默默地去把磨钝的工具捡回来，用粗糙的石头学着打磨；他会仔细收集大家丢弃的、还能用的绳索和铁丝；他甚至会蹲在那些被带回来的、已经死去的野物旁边，皱着眉头观察它们的伤口和致命部位，小脸上没有任何孩童该有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学习。
有一次，林虎他们提到在深山里发现了一处可能有老山参的地方，但那里地势险要，而且有熊瞎子的新鲜脚印和粪便，不敢轻易靠近。
朱大宝在一旁听着，等大人们讨论完散开，他悄悄找到正在给后妈煎药的年轻女人，仰着小脸，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问：“婶子，熊……怕火吗？”
年轻女人被他问得一愣，随即失笑：“怕，当然怕！再凶的野兽也怕火！不过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巴掌能拍碎人脑袋瓜！你可千万别瞎琢磨！”
朱大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这一切，盛之意都看在眼里。她对朱大宝这种近乎野蛮的早熟和那股子藏在沉默下的狠劲，心情复杂。一方面，在这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孩子早点懂事、有点自保能力不是坏事；另一方面，她又隐隐觉得，这小崽子心里憋着的那股劲，似乎有点过于沉重和……偏执了。这真的随她吗？她前世虽然狠，但那是在残酷环境中磨砺出的生存本能，可心底深处，似乎也未曾像这小崽子这般，对暴力和危险本身，流露出一种近乎……迷恋的探究？
相比之下，朱二宝的表现则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这小家伙似乎完全没受到环境和后妈“教育”的影响，依旧保持着孩童的天真（或者说没心没肺）和顽皮。他会在林虎他们带回猎物时，兴奋地围着又叫又跳，完全忘了之前被哥哥教训的事；他会偷偷把省下来的、硬邦邦的糖块塞给看起来最累的叔叔；他也会因为抢不到最好的那个烤红薯而瘪嘴生气，但转头就忘。
这天傍晚，林虎他们空手而归，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沮丧。朱二宝却举着一个用狗尾巴草编的、歪歪扭扭的蚂蚱，兴冲冲地跑到靠坐在门口、脸色凝重的盛之意面前，献宝似的递给她：“后妈！你看！大黄帮我抓的蚂蚱，我编的！送给你！”
那蚂蚱编得实在不怎么样，草茎都快散了。盛之意正烦着搞钱进度缓慢和朱霆那不见起色的伤势，看着眼前这不合时宜的“礼物”，心里一阵烦躁，想也没想就一巴掌拍开，没好气地骂道：“滚一边去！少拿这破玩意儿烦老娘！”
那可怜的草蚂蚱瞬间散架，掉在地上。
朱二宝举着空荡荡的小手，愣在原地，看着地上散开的草茎，又看看后妈那凶巴巴的脸，小嘴一瘪，眼圈瞬间就红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委屈得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小可怜。
“呜……后妈坏……二宝再也不喜欢后妈了……”他一边哭一边跺脚，转身就跑，扑到刚从屋里出来的朱大宝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大宝搂着弟弟，看着地上散架的草蚂蚱，又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盛之意，小嘴唇抿得紧紧的，没说话，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对弟弟的心疼和对后妈那不讲理粗暴的不满，清晰可见。
盛之意被朱二宝那惊天动地的哭声吵得脑仁疼，再对上朱大宝那无声控诉的眼神，心里那点烦躁更盛。她刚想吼一句“哭什么哭，再哭扔出去喂狼”，话到嘴边，看着朱二宝那哭得通红的小脸和朱大宝那护犊子的样子，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
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别开脸，低声骂了句：“……麻烦精！”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趴着的大黄，突然站了起来，耳朵机警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咽，狗眼死死盯住了山坳入口的方向！
几乎同时，负责在制高点警戒的汉子发出了急促而低沉的鸟叫声示警！
有情况！！
所有人心头一凛！林虎等人瞬间抄起身边的武器，迅速分散，占据有利位置，眼神锐利地望向入口。连哭泣的朱二宝都被这紧张的气氛吓得止住了哭声，把小脑袋埋进了哥哥怀里。
盛之意也强忍着脚痛，扶着门框站了起来，目光冰冷地望过去。
只见雾气弥漫的山坳入口处，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小心翼翼地朝着里面摸索而来。看衣着打扮，不像是周家那些训练有素的打手，倒像是……附近的村民？而且，他们手里好像还抬着什么东西？
“站住！什么人？！”林虎端着猎枪，厉声喝道。
那几个人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为首的一个老汉朝着这边喊道：“别……别开枪！俺们是山下小河村的！是……是陆九爷让俺们来的！俺们是来送……送东西的！”
陆九爷让来的？送东西？
众人面面相觑，警惕并未放松。
很快，那几个人被放了进来。果然是几个穿着朴素的村民，他们合力抬着一个用粗布和树枝绑成的简易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人！
当看清那担架上的人的脸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之前跟着陆九去打通黑市渠道的一个年轻人！他怎么会伤成这样回来？！陆九呢？！
“九爷呢？！”林虎急声问道。
那老汉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哆哆嗦嗦地道：“俺……俺们也不知道具体咋回事……是九爷找到俺们村，给了俺们钱，让俺们按他说的路，来这个山坳里找姓林的好汉，把这个受伤的后生送过来……九爷他自己……他说他还有要紧事，引开追兵了……让俺们告诉你们，东西……东西没拿到，路子……路子暂时断了，让你们千万小心……”
东西没拿到！路子断了！
陆九引开追兵，下落不明！
这一个个坏消息，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众人刚刚因为狩猎略有起色而燃起的希望之火，浇灭了大半！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压抑的绝望，再次如同浓雾般笼罩下来。
盛之意看着担架上那个生死不知的年轻人，听着老汉的话，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黑市这条路，果然凶险异常！周家的势力，竟然连陆九经营多年的渠道都能这么快斩断？！
钱！药！朱霆等不起！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扫过脸色难看的林虎等人，最后落在那个还在小声啜泣的朱二宝身上。
看着朱二宝那副没心没肺、只知道哭哭啼啼的样子，再看看旁边那个虽然沉默却眼神凶狠、仿佛随时准备咬人的朱大宝，一股莫名的、混杂着焦灼、愤怒和破罐子破摔的戾气，猛地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指着朱二宝，对着众人，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带着自嘲和疯狂的语气吼道：
“看看！看看！”
“一个就知道哭！屁用没有！”
“一个闷不吭声，憋着股邪火，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都吸进肺里，然后重重吐出，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凶狠却又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
“老娘算是看明白了！”
“这俩小崽子……”
“一个怂包，一个反骨！”
“没一个省心的！”
“都他娘的……”
“……随了老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