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暖阳透过新糊的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周平安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脑海里,昨日那老农佝偻着腰、虔诚耙地的画面挥之不去,还有那句如同箴言般的“惊蛰不耙地,好比蒸馍走了气”。
“穿越前小时候也种过地,累得半死,却只顾着低头刨食,哪想过抬头看看天时,深究这土地里的学问?”
他摇头失笑,带着几分自嘲,眼神却亮得惊人,“幸好,遇见了老伯,幸好……还不晚!”
他豁然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利落与洒脱。
几步走到墙角一个半旧的书柜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厚实的油布包裹。
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卷保存尚好的桑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些略显稚嫩却结构清晰的图样。
那是他凭着九年义务教育清洗的记忆,在无数个秉烛之夜,结合大夏现有的技术条件,反复琢磨推演出来的东西。
周平安展开其中两卷。
一卷上画着一个巨大的圆形轮状物,轮缘密布竹筒或木斗,中心有轴,两侧有支架,下方水流推动,上方水斗倾斜倒水入槽——正是筒车!
另一卷则画着一架结构精巧的犁具,与现今大夏普遍使用的笨重直辕犁截然不同。
此犁曲辕如弓,犁铲窄长锐利,犁壁弧面光滑,更有小巧的犁盘与可调节深浅的犁箭——赫然是脱胎于记忆中的曲辕犁!
“墨离!”周平安扬声唤道,语气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走!去炼钢厂!有宝贝给他们看!”
墨离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面容普通,唯有那双清冷的眸子,在扫过周平安手中图纸时,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她没问是什么宝贝,只是微微颔首:“好。”
炼钢厂所在的区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简陋的土窑。
高大的砖石烟囱笔直刺向蓝天,喷吐着滚滚白烟。
还未走近,便觉一股灼人的热浪裹挟着铁锈、煤炭和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是风箱的咆哮、铁锤的铿锵、铁水奔流的哗啦声,交织成一首属于力量和钢铁的粗犷交响。
荆烈正在一座新砌的炼铁炉前督工。
这位疤脸汉子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和飞溅的铁屑,如同钢铁浇筑的雕塑。
他指挥着几名同样精悍的墨家子弟调整着风箱的节奏,眼神专注得如同盯着猎物的猛虎。
看到周平安和墨离进来,他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放下手中的铁钎,大步迎上,抱拳行礼:
“巨……莫离姑娘!周大人!” 声音洪亮,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荆烈!来得正好!”
周平安笑容灿烂,带着一种感染力的自信。
他也不废话,直接将那卷曲辕犁的图纸“哗啦”一声在旁边的铁砧上铺开!
图纸上那精巧的结构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看看这个!”
周平安手指点着图纸,语速飞快,“这玩意儿,我叫它‘破土犁’!比你们现在用的那笨重直辕犁,强出百倍!”
他手指划过那独特的曲辕:“瞧见没?辕是弯的!不是直的!就这一点,省了多少笨力气?转弯调头,一个人轻松搞定,再不用像以前那样,非得两三个人前拉后推,累死牛!”
指尖又点向那窄长锐利的犁铲和光滑的犁壁:“这铲,窄而尖,入土深,阻力小!这评,弧面光滑,翻起的土块能顺势翻转、破碎!”
“它不像直辕犁,翻起的土块又大又硬,还得再耙半天!” 他边说边比划着翻土的动作,流畅自然。
最后指向犁盘和犁箭:“还有这!策额小巧,建可调节!想犁深点,浅点,全凭自己心意!灵活!省力!效率高!”
荆烈和围拢过来的几个墨家子弟,其中就有精通农事的莫土、莫耕等,眼睛都直了!
他们都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行家,或者精通器械原理的墨者,一眼就看出了这图纸上犁具的巨大优势!
荆烈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图纸上那曲辕的线条,如同抚摸一件绝世珍宝,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
“大人,此犁……此犁若成,当为我大夏农事利器!省力、深耕、碎土……妙!妙啊!太妙了!”
莫土更是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大人!这……这犁若推广开,一夫之力可抵过去两夫!深耕之下,禾苗扎根更深,更耐旱,产量必然大增啊!”
“没错!”周平安用力一拍图纸,发出清脆的响声,意气风发,“所以,荆烈!立刻!马上!给我单备出一座最好的炼铁炉!挑手艺最精湛的师傅!”
“就用我们新炼出来的韧性最好的‘清河铁’!给我全力打造这‘破土犁’!”
他目光灼灼,扫过众人,带着一种舍我其谁的决断:“第一批,先打造一百架!成本价!不,在成本价基础上,县衙再补贴一成!优先供应给县里有名望、有田产的乡绅地主!让他们先用起来,做出榜样!”
“好东西不怕不识货,等他们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会抢着要!等产量上来了,再逐步推广到各个农户!”
“我要让这‘破土犁’,在今年春耕结束前,在清河县遍地开花!”
“大人英明!”
荆烈和莫土等人齐声应道,眼中充满了干劲。荆烈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开炉:
“大人放心!这犁结构精巧却并不复杂,有图纸在此,三日之内,第一架样品必成!十日之内,百架齐备!”
“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头!”周平安大笑,又展开了筒车的图纸,“别急,还有这个!”
巨大的轮状筒车图样再次吸引了众人目光。
周平安指着图纸,语速依旧飞快,却条理清晰:“这叫‘清河轮’!也叫筒车!靠水流自身的力量推动!不用人,不用畜!日夜不息,汲水灌溉!”
他手指点着轮缘的水斗:“水冲轮转,竹筒或木斗入水灌满,转到高处自然倾斜,将水倒入水槽,顺槽流入田间!省却多少人力挑水之苦?尤其适合沿河两岸的梯田、坡地!”
他看向莫耕等负责农事的墨家子弟:“莫耕,你们最熟悉清河的水文地势。立刻带人,勘察县内各主要支流!”
“选择水流湍急、岸高田低、灌溉不易的河段!标记出来!等这筒车造好,立刻选址安装!”
“同时,”周平安目光炯炯,思路清晰,“推广‘节水灌溉’技术!不是大水漫灌!要挖沟引渠,覆土或铺石板减少渗漏!”
“旱田推广‘沟灌’、‘畦灌’!水田也要精细管理,保持浅水层即可!省下的水,能浇更多的地!”
“这筒车加上节水之法,我要让清河今年夏天的稻田,比往年多浇三成!旱地也能及时得水,不再看老天爷的脸色!”
他环视着眼前这些被新图纸点燃了热情的墨家工匠和农事专家,一股豪情在胸中激荡。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洒脱而充满力量:“就这么干!曲辕犁,破土深耕,省人力,增地力!”
“筒车引水,借天工,解旱忧!再加上惊蛰耙地的老智慧,精耕细作!我清河之土,必成沃野!我清河之民,必得丰年!”
“谨遵大人之命!”
荆烈、莫土、莫耕等人轰然应诺,声音在灼热的厂房内回荡,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钢铁般的决心。
墨离静静地站在周平安身侧,清冷的眸光扫过那两张承载着希望的图纸,又落在他因兴奋而微微泛红、自信飞扬的侧脸上。
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悄然荡开。
这少年,胸中有丘壑万千,手中有利器破土,心中更有沃野千里。
他指点的,不仅仅是几件农具,更是清河县扎向大地深处、汲取无尽生机的根脉。
炼钢炉内,铁水奔流,赤红的光芒映照着众人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清河充满希望的田野未来。
荆烈一声令下,一座备用炼铁炉的鼓风机骤然咆哮起来,炉火瞬间升腾,更加炽烈!
铁与火的交响,在这一刻,化为了春耕序曲最雄浑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