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肃长老的身影如同移动的冰山，每一步都踏碎月光，踏碎阿竹仅存的侥幸。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桂花树下狼狈不堪的阿竹，以及她怀中那被破布勉强裹住、却依旧难掩形状古怪的“棍子”。更要命的是，明心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粗布小口袋，此刻成了最醒目的靶子！
“阿竹。”
两个字，比山巅的寒风更凛冽，瞬间冻结了阿竹四肢百骸的血液。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奢侈。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剑灵最后那丝绝望的哀鸣在嗡嗡作响。完了…全完了…人赃并获，连带着无辜的明心小师弟…她甚至能想象出玄肃长老震怒之下，拂袖间将这片桂花林夷为平地的恐怖景象！
“长…长老…”明心小师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威压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往阿竹身后缩了缩，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朵阿竹刚还给他的桂花，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
玄肃长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先在阿竹惨白如纸、沾满污泥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沉沉下移，落在她怀中那可疑的包裹上，最后，定格在明心腰间那个散发着甜香的口袋。
空气凝滞，沉重的威压几乎要将阿竹碾碎。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这无形的力量压垮、连同那最后的几朵桂花一起化为齑粉时——
玄肃长老的目光，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他的视线似乎掠过了阿竹紧握的拳头——那里面，还残留着几朵桂花沁人心脾的清甜气息——又极其短暂地扫过明心那双纯粹无垢、此刻盛满惊惶的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没有冰冷的呵斥。
他什么也没说。
那高大肃杀的身影，在月光与桂影的交错下，如同一个突兀的停顿。随即，他竟缓缓地、无声地转过了身。玄色道袍在夜风中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那象征着死亡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却是…朝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沉稳而疏离地，重新没入幽暗的竹林深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风呜咽的竹林尽头，阿竹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双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冷汗瞬间浸透里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巨大的困惑，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为什么？玄肃长老…他明明什么都看到了！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做？那最后一眼…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师…师姐？”明心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长老他…他好吓人…他是不是…生明心的气了？”小师弟显然被吓得不轻，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没…没事了，明心…”阿竹强撑着挤出一点笑容，声音还在发颤，“长老…长老只是路过…不是生你的气…”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安抚惊魂未定的小师弟，也顾不上拍掉身上的泥土，几乎是抢一般，从明心手里重新拿回那几朵沾着夜露、纯净无瑕的桂花！这一次，她再不敢有丝毫犹豫！
“明心！谢谢你！师姐有急事！先走了！”她语无伦次地丢下一句，像捧着救命仙丹，又像抱着随时会引爆的炸药，死死攥着那几朵小小的金色花朵，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桂花林，朝着观中最偏僻、最不可能有人踏足的角落——后厨后墙堆放柴草的逼仄夹缝——狂奔而去！
考核，就在明日！
时间，如同烧红的铁鞭，狠狠抽打着她的后背。
后厨早已熄火，一片黑暗寂静，只有残余的柴火气息和淡淡的油烟气弥漫。阿竹蜷缩在冰冷的夹缝里，背靠着粗糙的土墙，大口喘息。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那几朵小小的桂花，在掌心微弱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纯净、清冽、不带一丝人间愁绪的甜香。
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柄被破布层层包裹、散发着混合怪味的“糖浆剑”。扯开破布，月光吝啬地透过夹缝顶端的空隙，照亮了剑身——那层凝固的琥珀色糖浆依旧厚重粘腻，死气沉沉。
“霜魄…霜魄…”阿竹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无念之甜…我找到了…你…你一定要…”
她捻起一朵最大、最饱满、金灿灿的桂花。花瓣冰凉湿润，带着露珠的清新。她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最神圣的献祭，轻轻地将这朵承载着唯一希望的小花，放到了那冰冷、粘腻、令人作呕的糖浆层最中央。
接触的刹那，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变化。
一秒…两秒…
阿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绝望的冰冷再次蔓延。不行吗？连这纯净的桂花也不行吗？难道…难道剑灵骗了她？难道…这根本就是个死局？
就在她濒临崩溃的瞬间——
那朵小小的桂花，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道比发丝还细、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如月华般的微光，自花瓣与糖浆接触的地方悄然晕开。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那道微光仿佛拥有奇异的净化力量，它所触及之处，那层凝固、污秽、散发着陈腐甜腻气息的琥珀色糖浆，竟如同遇到了烈日的残雪，无声无息地开始消融！不是物理的碎裂，而是像墨滴入清水般，被一种纯净的力量迅速分解、净化！
融化的速度起初极慢，如同蜗牛爬行。但很快，那温润的微光仿佛注入了活力，越来越亮，越来越快！粘稠厚重的糖浆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接触点开始，迅速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化为无数细小的光点，如同夏夜流萤，袅袅升起，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包裹在糖浆之下，霜魄古剑原本玄黑幽深、流淌着冰冷月华般光泽的剑身，一寸寸地显露出来！那清冽纯粹的寒意再次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污秽气息！
“嗡…”
一声低沉、舒缓、仿佛饱含无尽解脱与慰藉的清越剑吟，如同沉睡巨龙的叹息，在狭窄的夹缝中幽幽回荡。这声音不再狂暴痛苦，而是带着一种被温柔抚慰后的平和。
与此同时，剑灵那虚弱却不再绝望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阿竹脑中轻轻响起：
“…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那声音里，有跨越百年的怅惘，有终于解脱束缚的轻松，还有一丝…被最纯净心意所触动的、近乎柔软的叹息。
阿竹看着手中重焕光彩的古剑，指尖拂过那冰冷光滑、再无一丝粘腻阻滞的剑脊。一股熟悉的、微弱却清晰的脉动暖意，如同失散已久的故友，再次透过指尖传递回来。她紧紧抱住霜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污泥，滴落在冰冷的剑身上，又被那清冽的寒意瞬间蒸腾。是解脱，是后怕，更是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
然而，危机并未完全解除。考核就在明日！她必须立刻恢复状态！
阿竹抱着霜魄，像一道无声的幽灵，潜回了后山寒潭。冰冷的潭水洗去满身污泥和疲惫，也让她狂跳的心稍稍平复。她盘膝坐在青石上，霜魄横置于膝前。这一次，她不再焦躁地呼唤，而是沉下心神，努力回忆着师父传授的基础剑诀，尝试与剑中那刚刚苏醒、虚弱却无比清晰的灵韵沟通。
没有言语，只有意念的流转。剑灵似乎也急于恢复，一股微弱却精纯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小心翼翼地回应着阿竹的引导。那灵力不再狂暴混乱，而是带着一种被净化后的清澈与柔和，缓缓流淌过她的经脉，温养着她连日来耗损的心神与身体。人剑之间，第一次建立起一种无需言语、心意相通的微妙联系。
一夜无眠，心神交汇。
当清虚观晨钟敲响，演武场上人头攒动，肃杀之气弥漫时，阿竹抱着被布重新裹好的霜魄，站在了演武场的边缘。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青黑，但脊背却挺得笔直。怀中的古剑收敛了所有光华，沉寂如常。
玄肃长老端坐高台，目光如电，扫过场中每一个弟子。当他的视线掠过阿竹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那眼神深不见底，却并未多做停留。
轮到阿竹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向场地中央。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不屑，有漠然。她解开裹剑布，玄黑幽深的霜魄古剑在晨光下露出真容，通体冰冷，再无一丝污秽与甜腻气息。
她起手，是最基础的开山剑式。动作依旧生涩，甚至因为疲惫而略显迟滞。
然而，就在剑锋划破空气的刹那——
“铮！”
一声清越剑鸣，如同冰泉乍破！
霜魄沉寂的剑身骤然流淌过一道内敛却不容忽视的月华清辉！剑锋所指，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开，形成一道清晰的涟漪！那剑势，不再是往日阿竹使出的徒具其形的空架子，而是带上了一股沉凝的、源自剑本身的、冰冷而纯粹的力量！更奇异的是，那冰冷的剑意深处，竟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春风拂过冻土的…柔和！
这细微的变化，寻常弟子或许无法察觉，但高台之上，几位长老的眼中，几乎同时掠过一丝惊异！尤其是玄肃长老，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骤然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阿竹手中的霜魄！
阿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按着与剑灵一夜磨合的微弱感应，一招一式演练下去。剑招依旧简单，甚至称不上纯熟，但每一剑挥出，都伴随着那清越的剑鸣和剑身流淌的清辉。那股冰冷的剑意中蕴含的柔和感，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虽不张扬，却真实存在，让原本刚猛凌厉的基础剑式，竟隐隐多了一丝圆融流转的意味！
一套剑诀演练完毕，阿竹收剑而立，气息微喘，后背已被冷汗浸湿。整个演武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柄古剑的不同寻常，以及阿竹剑招中那丝古怪的“柔”。
玄肃长老的目光，如同两座冰山，沉沉压在阿竹身上，仿佛要将她连同那柄剑一起洞穿。那审视的锐利几乎让她窒息。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阿竹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倒之时——
玄肃长老缓缓收回了目光。他面无表情，如同石雕，只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示意她退下。没有追问，没有责难。
阿竹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回了场边，紧紧抱住怀中的霜魄，仿佛抱住失而复得的至宝。剑柄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像是在安抚她狂跳的心。
考核风波，竟就此平息。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阿竹依旧每日枯守后山寒潭，霜魄古剑依旧沉寂冰冷，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冽的光华。玄肃长老也再未踏足后山，那夜桂花林的相遇和演武场的异样，如同从未发生过。
只是，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观中最偏僻角落的柴房，偶尔在夜深人静之时，会飘出一缕极其细微、却异常纯粹清甜的香气。那香气，不同于供奉神灵的庄严熏香，也不同于炼丹炉里的草木异香，它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是新鲜出炉的、最朴实的糕点的甜香。
柴房幽暗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用旧瓦片和泥巴垒成的简陋蒸笼，正被小小的炭火温着。蒸笼里，躺着几块形状歪歪扭扭、却散发着诱人热气和纯粹甜香的桂花糕。糕体蓬松，点缀着金黄的糖桂花。
阿竹盘膝坐在草堆上，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块刚出笼、还有些烫手的糕点。她没有立刻吃，而是轻轻掰下一小块，递到斜倚在柴火堆旁、通体玄黑的霜魄古剑面前。
“喏，”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今天没放太多糖，明心小师弟教的，他说怕齁着师父…虽然咱们这‘师父’大概尝不到…”
月光透过破瓦的缝隙，吝啬地投下一小束光柱，正好照亮了那小块温软的桂花糕和冰冷的剑脊。
没有嗡鸣，没有震颤。
只有那玄黑的剑身，在接触到糕点的瞬间，极其自然地流淌过一道温润内敛的月华清辉。那光芒柔和、宁静，带着一种被妥帖安抚的满足。剑柄处，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暖意，如同回应般，悄然传递到阿竹的指尖。
剑灵没有出声，但阿竹仿佛听到了那声无声的叹息，带着百年的沧桑，最终化作了对这人间至纯甜味的一丝眷恋。
阿竹笑了笑，将剩下的半块糕点塞进自己嘴里。纯粹的、朴实的甜意在舌尖化开，驱散了山间的清寒。她看着那柄在月光下静静“享用”糕点的古剑，又看看那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蒸笼。
柴房角落里，藏着两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柄爱吃人间糕点的古剑，和一个敢用糕点喂养古剑的姑娘。甜香在黑暗中袅袅飘散，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连接着冰冷的剑与温热的心，也连接着一段跨越百年的“甜债”，在这清冷的道观深处，悄然续写着新的篇章。
欲知后事如何点个关注，咱们下回接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