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迈巴赫轿车碾过坑洼的水泥路面，溅起浑浊的污水，最终停在一盏昏黄路灯下。
灯光勉强照亮一块褪色的、歪歪扭扭的招牌——“老张头骨汤面”。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硫磺味、下水道若有若无的腥气，还有……一丝被寒风稀释了、却异常顽固的浓郁骨汤香气。
赵山河推开车门，深灰色大衣的衣摆扫过车门边缘沾上的泥点。他环顾四周，低矮的民房窗户里透出零星的电视光亮，几个身影缩在街角小卖部门口抽烟，火星在寒夜里明灭。
这里，与云栖苑的璀璨、赵氏大厦的冷硬，甚至南城的灯火通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如同是两个世界。
面馆不大，油腻的玻璃门关着，里面亮着惨白的日光灯。门口挂着的“营业中”牌子被翻到了“暂停营业”那面。赵山河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骨头汤、陈醋、辣椒油和岁月包浆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空无一人。
五六张油腻腻的折叠桌，塑料凳子歪歪扭扭地堆在墙角。灶台那边倒是干净，一口巨大的不锈钢桶咕嘟咕嘟冒着白汽，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一个穿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头正背对着门口，慢条斯理地擦着已经很干净的灶台。
“赵先生。”老张头没回头，声音带着点沙哑的本地口音，“按您的吩咐，清干净了。面马上好，老规矩？”
“嗯。两碗，加双份肉。”赵山河应了一声，声音在空旷油腻的小店里显得异常清晰。他脱下大衣，随手搭在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塑料椅背上，露出里面剪裁精良的黑色高领卫衫。他选了最里面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塑料凳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
几乎是赵山河刚坐下几分钟，门外传来极重的刹车声，随即是车门开关的响动。油渍斑驳的玻璃门被推开。
秦琉璃走了进来。
她同样裹着一件长及小腿的深色大衣，领子高高立起，遮住了小半张脸。灯光下，她眼神却清亮锐利，如同暗夜里出鞘的刀锋。她目光扫过空荡荡、油腻腻的小店，最后落在端坐在塑料凳上、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赵山河身上。
红唇瞬间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带着玩味和戏谑的弧度。
“啧啧啧……”秦琉璃一边解开大衣扣子，一边拖长了调子走过去，声音在安静的面馆里显得格外清脆，“赵总好雅兴啊。放着米其林三星的晚餐不要，深更半夜跑到这‘市井烟火气’里来……包场吃面？”
她故意加重了“包场”二字，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桌椅，最后落在赵山河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她走到赵山河对面，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伸出两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极其嫌弃地拈起那张同样油腻腻的塑料凳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拖开一点距离，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去。昂贵的大衣下摆不可避免地蹭到了凳腿边缘一层可疑的、凝固的油垢。
“这地方，”秦琉璃皱着精致的鼻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山河，“配您这身行头，还有这‘包场’的排场……真是绝配。吃个面都能吃出孤胆英雄深入敌后的悲壮感。佩服。”
赵山河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她戏谑的眼神。
老张头适时端着一个油腻的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两碗热气腾腾、堆满酱色大肉块的面条，还有两小碟咸菜和两双一次性竹筷。浓郁的肉香瞬间盖过了其他气味。
“吃面。”赵山河言简意赅，拿起筷子，掰开，毫不在意地搅动着碗里粗粝的面条和肥厚的肉块。他吃得很慢，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从容，仿佛坐在顶级餐厅。
秦琉璃看着他那副“入乡随俗”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精英感的模样，眼里的戏谑更深了。她也拿起筷子，却只是象征性地挑了几根面条，小口吃着，姿态依旧优雅得如同在品鉴法餐。
“说吧，赵总。”秦琉璃放下筷子，抽出一张劣质纸巾擦了擦嘴角，仿佛擦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和穿透力，“寒潭那边，明天申时三刻。把我约到这‘风水宝地’，总不会真是为了请我吃这碗‘包场’的……情怀面吧？”
赵山河也停下了筷子。面馆里只剩下汤锅咕嘟咕嘟的声响和老张头在灶台后假装忙碌的窸窣声。
“查梁一。”赵山河开口，声音低沉，在油腻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是查伊一。”
“嗯哼。”秦琉璃挑眉，等着下文。
“他背后力挺的人，应该是他的父亲查永昌。”赵山河的指尖在油腻的塑料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比我爷爷赵泰安……更沉，也更毒。”
“所以？”秦琉璃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针，“你怕了？？”
赵山河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归于深沉的平静：“怕？不。是重新评估。该怎么”
他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面汤，在油腻的桌面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代表寒潭别院。“查梁一赴约，我觉得是查永昌点的头。”
他用筷尖在圈外点了几个方向：“寒潭别院背靠山崖，三面开阔。明天，寒潭周围，查家的‘眼睛’只会更多，更隐蔽。狙击点？无人机？信号干扰？甚至……埋点东西？”他的筷子在代表山崖的位置重重一点。
秦琉璃看着桌面那简陋的“地图”，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查家的眼睛？呵，不过……”她拿起自己那根筷子，蘸了汤，在赵山河画的圈外围，极其随意地划了几个更远、更刁钻的点位。“会有盲点，无论有多少……总有……他看不到的。”
她的筷子点在其中一个刁钻的位置：“这里，视野足够覆盖整个寒潭入口和主建筑西侧。”声音平淡，内容却带着血腥的精准。
她又点在另一个位置：“这里，高频脉冲干扰源，覆盖范围……刚好够让某些需要无线遥控的‘小玩具’失灵三分钟。三分钟，够做很多事了。”
她抬眼，看向赵山河，“至于埋东西？寒潭附近的积雪够厚，我让人‘顺便’提前送几个小礼物去。”她做了个微小的爆炸手势，红唇无声地模拟了一下。
赵山河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收缩。他看着秦琉璃那根筷子在油腻的桌面上划出的、代表致命陷阱的线条，听着她平静叙述着那些足以瞬间改变局势的布置，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忌惮悄然升起。这个女人的手段……比他预想的更周密，更狠辣，也更……不留余地。
“查梁一本人呢？”赵山河沉声问，筷子点在桌面那个代表主建筑大厅的圈中心，“他不会空手来。要给我一份‘毕生难忘’的回礼。”
“他当然不会空手。”秦琉璃冷笑，“查梁一喜欢玩阴的，但查永昌更讲究‘势’。那份‘回礼’，大概率不是要你的命，而是要压你的势，挫你的锋，让你……露出破绽。”
她身体靠回椅背，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眼神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幽光。
“他最可能用的手段……”秦琉璃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是‘人’。”
“人？”赵山河皱眉。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会出现在那里，也绝对不想在那种场合见到的人。”秦琉璃的目光变得深邃，“一个能瞬间打乱你节奏，让你情绪产生剧烈波动，甚至……可能让你方寸大乱的人。查家情报网深耕多年，总能挖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赵山河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脑中飞快闪过几个名字和面孔，每一个都可能成为查梁一手中的“利器”。是谁？母亲？林书薇？甚至……那些自重生一世却对他意义非凡的……
“不管是谁，”秦琉璃打断他的思绪，声音斩钉截铁，“记住你去的目的！不是叙旧，不是发泄！是谈‘买卖’！是探查家的底！是搅动北方的水！任何出现在那里的人，都只是干扰项！是查家抛出来的饵！”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锁住赵山河的眼睛：“赵山河，把你的心……给我冻起来！冻得比寒潭的冰还硬！明天，无论你看到谁，听到什么，都给我记住——你是赵家的掌舵人！你的目标是查家的矿！是整个赵氏集团未来的格局！个人情绪……是奢侈品！是致命的破绽！”
冰冷的警告如同淬火的冰水，兜头浇下！
赵山河眼中的波动瞬间被强行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和磐石般的冷硬。他缓缓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明白。”
面馆里陷入短暂的沉寂。老张头适时地提着热水壶过来，给两人面前的茶杯续上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开水。
秦琉璃端起那劣质的茶杯，吹了吹热气，小啜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显然对这粗劣的口感很不适应。她放下杯子，看着赵山河：“你这边呢？白家的‘订婚’戏码唱得震天响，白敬亭那边……骨头啃得动吗？”
“快了。”赵山河的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冷冽，“岳薇的‘投名状’很关键。白家的账本和矿的秘密，足够勒紧白敬亭的脖子。他现在正沉浸在‘准岳父’的美梦里，放松得很。等他和查家那边可能有的小动作再深一点……就是收网的时机。”
“岳薇……”秦琉璃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归于淡漠，“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把筹码押在谁身上。不过，仇恨是把双刃剑，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反噬也快。盯着点。”
赵山河点头：“知道。”
面已经凉透，凝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两人都没了再动筷子的意思。
“差不多了。”秦琉璃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重新裹紧，遮住了玲珑的曲线，只露出一张在惨白灯光下显得愈发清艳而疏离的脸。“该回去睡觉了。明天……可是场硬仗。”
她走到门口，手搭在冰冷的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推开。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挺直的背影。
她忽然转过身，走了回来。
赵山河正要起身，却见她径直走到自己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冷的、与这油腻面馆格格不入的淡香。
她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赵山河读不懂的情绪，像是审视，又像是……某种无声的警示。
“赵山河，”秦琉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能听见，“明天……活着回来。”
没有祝福顺利，只有一句冰冷的“活着回来”。
说完，不等赵山河反应，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仿佛只是帮他拂去大衣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那冰凉柔软的指尖，却飞快地、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一个折叠得极小、极其坚硬的纸角，塞进了赵山河大衣外侧的口袋里。
指尖离开的瞬间，如同羽毛扫过，带着一丝残留的冰凉触感。
“走了。”秦琉璃再不停留，推开油腻的玻璃门，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和夜风之中，消失不见。
面馆里，只剩下赵山河一人，还有灶台后老张头佝偻的背影。
骨汤的香气依旧浓郁，混杂着劣质烟草和油垢的味道。赵山河在原地站了几秒，才缓缓穿上大衣。指尖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觉到外侧口袋那个突兀的、坚硬的棱角。
他没有立刻拿出来看。
付了钱，对老张头微微颔首，赵山河也推门而出。凛冽的寒风瞬间包裹全身，比来时更刺骨。
黑色的迈巴赫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停在路灯下。司机早已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
赵山河坐进温暖的后座，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市井的喧嚣。车窗升起，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靠在真皮座椅上，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秦琉璃最后那句冰冷的“活着回来”，闪过她在油腻桌面上用筷子划出的致命陷阱，闪过她塞纸条时那近在咫尺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然后，他伸出手，探入羊绒大衣的内侧口袋。
指尖触碰到那个折叠得异常坚硬的纸角。
他将其拿出。
一张普通的便签纸，被极其紧密地折叠成一个小方块，棱角分明，带着秦琉璃指尖残留的冰冷气息。
赵山河的手指稳定而有力，一层层将其展开。
惨白的车内阅读灯下，纸面上没有任何称呼，没有任何落款，只有一行用黑色中性笔写下的、冰冷而清晰的字母和数字组合。
每一个字符都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致命感：
9m133 Kornet-Em
赵山河的呼吸，在看清这行字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一股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车外的夜晚，而是从脊椎骨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握着纸条的手指关节因为骤然用力而微微泛白！
Kornet-Em！
苏制，“短号”系列最新型的超远程反坦克\/攻坚导弹！绰号“坦克开罐器”！采用激光驾束制导，射程超过10公里，串联战斗部，专为摧毁现代主战坦克的重型爆反装甲和坚固工事而设计！是真正的大杀器！是城市反恐作战中对付最坚固目标的最终手段！
查家……竟然能搞到这种东西？！还要把它用在明天的寒潭？！
不！查家再手眼通天，在境内动用这种级别的军用反恐装备，风险也太大！这更像是……一种威慑？一种展示？一种告诉他赵山河——查家有能力，也有决心，动用最极端的手段来抹除威胁的信号？！
查永昌……这就是你所谓的“毕生难忘”的回礼？！
赵山河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纸条！薄薄的纸张几乎要被揉碎！冰冷的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烫进他的心底！
秦琉璃……她是怎么知道这个型号的？！
她塞给他这个纸条，仅仅是为了警告？还是说……她连查家可能动用这种武器的“点”……都已经算到了？！并且……有了反制的预案？！
巨大的危机感和一种被卷入更宏大、更致命漩涡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山河！
他抬起头，冰冷的视线投向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北方寒潭别院所在的方向。车窗玻璃上，映出他冷硬如铁、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脸，以及车外飞速倒退、扭曲如血的霓虹光影。
寒潭……查梁一……还有那柄名为“Kornet-Em”的、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明天……申时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