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他随意地拍了拍谢玄的肩膀,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尘。随即,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王鹏第二眼,便带着阿宝,步履从容地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场涉及一个人命运的交易,不过是这喧嚣牙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不值得他这位“亚元公”投注丝毫留恋的目光。
谢玄握着那张尚带体温的身契,看着任长卿那月白锦袍在杂乱人群中依旧纤尘不染、渐行渐远的背影,再对比自己刚才的冲动和此刻的茫然,心中忍不住疯狂吐槽:
(卧槽!这b装的…真特么行云流水、风轻云淡!简直满分!我也想啊!可实力不允许啊!这该死的阶级…真特么现实!)
他猛地回过神,收敛起内心的腹诽,对着还愣在原地的王鹏,努力摆出一点“主人”的架势(虽然很不习惯),声音带着一丝不自然:“还愣着干什么?跟上!”
王鹏身体一震,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玄手中那张决定他命运、却又被那位“亚元公”视若敝履的纸张,眼神深处,感激、屈辱、茫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剧烈交织。他默默垂下头,快步跟上了谢玄的步伐,瘦弱的身影融入人流,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只在谢玄心中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却注定在将来掀起惊涛骇浪的涟漪。
谢玄紧走几步,追上步履沉稳的任长卿,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惑:“长卿,你现在说到底不过是个秀才,连官身都算不上,连官袍都没得穿。怎么刚才那人牙子一听‘亚元’这名号,就跟老鼠见了猫、骨头都软了?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在这地界,真有这么大威慑力?”他半年来在底层挣扎,见过衙役的嚣张,也见过地痞的蛮横,一个“秀才”名头似乎并不总能吓住人。
任长卿脚步未停,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牙市里那些如同货物般被展示的人群,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冷冽的洞悉:
“二哥,你被后世那些演绎出来的古装剧给骗了。在真正的官场序列里,秀才,确实只是刚摸到门槛的微末功名,在那些真正的官员眼中,与白身差别不大,自然不值一提。”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凝沉如铁,“但对于这些挣扎在最底层、命如草芥的升斗小民,尤其是牙行这种游走于法理灰色地带、自身便不清白的蝼蚁而言,一个正经的秀才身份,便已是他们需要仰望、绝不敢轻易得罪的存在!那人牙子怕的,并非我‘秀才’这个名头本身,而是‘亚元’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恐怖潜力和分量!”
他倏地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谢玄,眼神锐利如即将扑击的鹰隼:“你可知这‘亚元’在扬州府意味着什么?扬州,乃两淮路首府,文风鼎盛,辖下数州数十县!每一次院试,汇聚于此的是多少寒窗苦读十数载、乃至数十载、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过这座独木桥的生员?说是千军万马,毫不为过!而我,任长卿,能在此番院试中名列第三,杀出重围,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明确、足够让所有有心人看懂的信号!”
谢玄脑子飞速转动,结合自己这半年来在市井底层听到的关于科举、关于功名的种种零碎议论,眼睛猛地一亮,脱口而出:“我明白了!这意味着在所有人——包括那些官员、士绅,甚至这些地头蛇——的眼里,你秋闱中举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明年的春闱金榜题名,也大有可为!一个能在扬州府数千精英生员中夺得亚元的人,只要不行差踏错,前途必然不可限量!那个人牙子背后或许有点见不得光的势力,但只要他背后的人脑子没被驴踢过,就绝不会为了区区几十两和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舍弃的下贱牙人,去开罪一个即将鱼跃龙门、踏入官场、未来可能掌握他们生杀予夺大权的‘潜力股’!那牙人自己更是心知肚明,今日若惹了你,根本不用你亲自动手,他背后的人为了撇清关系、甚至反过来讨好巴结你,第一个就会把他推出来当替罪羊,剁碎了平息你的怒火!” 他越说越顺畅,对这残酷而现实的“丛林法则”有了更清晰冰冷的认知。
任长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笑意,他抬手用力拍了拍谢玄瘦削的肩膀:“啧!看来这半年的西北风,还没把你脑子里的那点灵光都吹散嘛!还能用!” 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
谢玄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装!接着装!一天不装逼你浑身难受是吧!)
“所以,” 任长卿收起玩笑,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声音也压得更低,“在秋闱尘埃落定、榜文张贴之前——不,应该说在我们顺利离开扬州、安然抵达东京之前,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必须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绝不能出半点差池,授人以柄!任何一点微小的风波,都可能被潜在的对手或嫉妒者无限放大,成为攻击我们、阻挠我们前程的致命借口!低调,藏拙,不惹眼,是此刻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护身符。” 他特意强调了“我们”二字,将谢玄也牢牢绑在了这条船上。
谢玄心中一凛,那股刚从阿宝身上找到的安全感瞬间被现实的危机感冲淡了不少,他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重重点头,声音也沉了下来:“我懂!放心,从今天起,我夹起尾巴做人,绝不给你惹麻烦!等回去,你得赶紧给我讲讲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我也好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考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