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荒那庞大如山岳的身影，僵立在废墟中央。周身沸腾如岩浆的魔气，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咽喉，骤然停止了咆哮和扩散，却依旧维持着一种极度不稳定的、濒临爆炸的凝固状态。
暗红色的能量在他体表疯狂流转、压缩，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下一瞬就要彻底失控。
他猩红的眸子，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青蘅脸上。那里面，疯狂的血色与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极其脆弱的清明在激烈绞杀，使得他的眼神看起来异常骇人，像是两颗即将爆裂的血色琉璃。
“半副……魔魂？”
斩荒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没有质疑，没有愤怒，只是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在咀嚼其中蕴含的、足以将他彻底摧毁的重量。
魔魂。
是他存在的根基，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千年痛苦与疯狂的诅咒。本就残缺不全，再分出一半……后果不堪设想。轻则修为尽废，堕入永眠，重则……魂飞魄散，彻底湮灭。
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到他那被疯狂充斥的脑子，都需要片刻来消化。
青蘅顶着那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碾碎的目光，脸色苍白如纸，汗水浸透了青衫。但他没有退缩，眼神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却清晰无比：
“是！半副魔魂！唯有您与她同源而出、本质极高的魔魂之力，才能作为最强大的‘引子’，强行稳住她正在溃散的残魂！才能抵消月无垢‘诛神’一击留下的法则级毁灭能量！”
他猛地伸手指向那块焦黑岩石上，那缕因为斩荒停手而暂时不再消散、却依旧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的生机光点。
“尊上！您看！她还没完全消失！还有一丝机会！但这是逆天而行！是向死而生！寻常药物、仙法，根本无用！唯有以魂补魂，以您之本源，为她重筑魂基！”
斩荒的目光，顺着青蘅的手指，缓缓移向那缕光点。
当他的视线真正落在那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点上时，他庞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那疯狂躁动的魔气，再次出现了明显的、不稳定的波动和……收敛。
那光点，太微弱了。
像寒冬深夜即将燃尽的烛火，像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灯。
但它还在。
它还在顽强地、微弱地，闪烁着。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坚持。
仿佛在……呼唤着他。
斩荒周身的暴戾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近乎绝望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恐惧。恐惧这缕光，真的彻底消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敛了周身所有外泄的魔气。那毁天灭地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却在他体内凝聚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力量。他一步步走向那块岩石，脚步沉重，踏在焦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布满伤痕和血迹的大手，极其轻柔地、虚虚地拢向那缕光点。动作小心得，仿佛在触碰一个肥皂泡，生怕一丝气流就会将其吹散。
“阿芷……”他低唤，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
那光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就这一下。
让斩荒猩红的眸子里，那最后一丝疯狂，彻底被一种近乎卑微的希冀所取代。
他猛地转头，看向青蘅，眼神锐利如刀：“怎么做？现在！立刻！”
没有丝毫犹豫。
仿佛“半副魔魂”这个代价，对他而言，轻如鸿毛。
青蘅心中巨震，他没想到斩荒会如此干脆！他不敢怠慢，立刻道：“此地不宜久留！战场能量混乱，随时可能再次波及她！必须立刻带回魔宫禁地！那里有最稳定的魔脉和封印，可保过程不受干扰！”
他看向沉渊：“沉渊统领！劳你护法，隔绝外界一切！尤其是仙界窥探！”
沉渊立刻领命，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开始调动魔军，构筑最强的防御结界，将这片区域彻底封锁。
青蘅又看向斩荒，神色无比凝重：“尊上，过程会极其痛苦，是对您神魂本源的直接切割！而且……即便成功，她也……她也无法立刻恢复。”
斩荒瞳孔一缩：“什么意思？”
青蘅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诛神’一击，伤的是根本。我能做的，只是用您的半副魔魂为引，配合我毕生所学和珍藏，将她这缕残魂强行封印在她受损的肉身之内，暂时保住她一丝生机不灭。”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但……她的神魂受损太重，意识会彻底沉寂。肉身虽存一线生机，却无知无觉，无魂无魄之主导……从某种意义上说，在找到真正修复神魂的方法之前，她……只是一具精致的‘活尸体’。”
活尸体……
这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斩荒的心脏！
他想象着云芷会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冰冷地躺在那里，不会笑，不会哭，不会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不会用那种带着怯懦又藏着倔强的声音叫他“魔尊”……
那种情形，比彻底失去她，似乎……更加残酷。
斩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鬼。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极致的煎熬。
但仅仅一息之后，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活尸体……也比魂飞魄散好！”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只要她还‘在’！只要她还有一口气！本座……就能把她找回来！”
他看向青蘅，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开始！立刻！”
……
魔宫深处，禁地。
万年玄冰铸成的灵玉榻上，云芷静静地躺着。
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寝衣，长发梳理整齐，面容安详，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红晕，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但走近看，才会发现那红晕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毫无生气的僵红。她的胸口没有任何起伏，鼻息全无。皮肤冰凉得如同真正的玉石。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却再也映不出任何光彩。
青蘅以金针渡穴，用无数珍稀灵药和斩荒那半副被小心翼翼剥离、炼化过的魔魂之力，在她心脉和识海布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玄奥的封印阵法。阵法散发着微弱而稳定的光芒，勉强维系着那具躯壳内最后一线微弱的生机循环。
成功了。
但也仅仅是……保住了这具“活尸体”。
斩荒站在榻边，一动不动，如同另一尊雕像。
他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玄袍，穿着一身简单的墨色常服，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眼神空洞得可怕。他刚刚经历了分裂神魂的巨大痛苦，此刻气息虚弱到了极点，连站姿都有些不稳。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轻轻触碰上云芷冰凉的脸颊。
触感细腻，却冰冷刺骨。
没有一丝温度。
没有一丝回应。
曾经，这具身体是温暖的，柔软的，会因为他粗暴的触碰而瑟缩，会因为他偶尔的靠近而紧张得睫毛轻颤。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
“阿芷……”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回应他的，只有禁地内永恒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还有灵玉榻旁，那盏由青蘅留下的、用以监测生机的魂灯，灯芯上那一点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
豆大的、幽蓝色的火苗。
斩荒就那样站着，看着。
仿佛要看到地老天荒。
仿佛只要他看得足够久，那双眼睛……就会再次睁开。
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