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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朱漆殿门被数名强健的内侍轰然推开,天光涌入,劈开金銮殿内尚未散尽的沉郁血色与威压死寂。那光芒太盛、太新,带着清洗一切的决绝,投射在高阶之下那摊浸透了污血的油布包裹之上,映照得那些泛黄的密信、扭曲的字迹、沾染着干涸泪滴的血书,无所遁形。

柳文渊如同被剔去了骨头的癞皮狗,蜷缩在地,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嗬嗬声,被两名神情冷酷、如同拖拽朽木的锦衣卫一路拖向殿外那象征着永世沉沦的黑暗。那身代表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锦绣蟒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污秽地擦过金砖上残留的血污,更显腌臜不堪。

一个时代,一个权倾朝野、蒙蔽圣听、将无数忠魂踩入泥沼的时代,随着那瘫软身体在门槛处撞击发出的沉闷声响,轰然落幕。

权相落幕?别急,后面还有你全家地狱观光票。沈清歌(云舒)垂着眼睑,鸦羽般的长睫遮住了眸底深处那片刚刚爆发过、又强行压制下来的风暴海。袖中的指尖,却死死掐着掌心那块滚烫得如同烙铁的血玉,让那灼热的痛楚刺入骨髓,提醒她保持一丝清明。

龙椅上的皇帝,仿佛一瞬间老去了十岁。他并未重新登上那象征着无上威严的御座,高大的身躯仍残留着方才下跪时的佝偻,背对着满殿寂静如同木偶的朝臣,视线空洞地望着大殿深处蟠龙金柱上盘踞的狰狞兽首。金吾卫统领无声地挥了挥手,数名手持御水金盆、备着洁净软巾的内侍,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快速上前,动作迅捷而无声。冰冷清澈的御水泼下,快速冲刷着阶下那块被柳文渊肮脏血污浸染的金砖,发出细碎却格外刺耳的声响。

水光晃动,映照出沈清歌脚边那堆沉重的、被抛弃的白麻孝服。她方才一层层解开、抛弃的,又何止是一身粗麻?是十五载见不得光的身份,是背负了整个云家冤屈与血泪的十字架!

水声哗然洗地,洗的哪是血腥?洗的是皇帝脸上糊满的羞耻!

御前大监曹明德上前一步,捧着一道明黄耀眼的卷轴,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因为过度激动和紧绷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颤音:

“圣——旨——下——”

满殿朝臣猛地惊醒,齐刷刷跪伏于地,头颅深深叩下,额头紧贴被清洗过却仍残留水渍的金砖,屏息凝神。偌大殿堂,只余曹明德那一把穿透人心的尖利声音在回响:

“……奸相柳文渊,欺天罔地,通敌叛国!构陷忠良,残害国柱!实乃人神共愤,天地不容!着剥皮楦草,千刀万剐,昭告天下!诛其九族,满门抄斩!一应党羽,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每念出一个字,都像砸下一道惊雷!冰冷的刑罚文字,却带着涤荡乾坤的万钧之力!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粉碎!

“兹有——”曹明德的音调陡然抬高,带着一种宣告黎明般的激昂,目光扫过高阶下那抹孤绝挺立的深紫身影,“忠勇无双、蒙冤受屈之镇国大将军云烈,为国捐躯,实乃天地同悲!今感其贞烈,彰其遗志,特旨追封——忠勇郡王!谥号‘武毅’!位比亲王,丹书铁券,配享太庙!永受皇朝血食!”

追封郡王!配享太庙!

跪地的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中竟溢出了水光!那是……云烈啊!当年纵横边关,令胡人闻风丧胆,最终却背负污名血染京华的云帅!忠魂……终于能抬头挺胸地归位了!

位比亲王?我爹的命就值个虚名?狗皇帝!云舒袖中的血玉,烫得几乎要嵌入皮肉!

曹明德的声音陡然变得柔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云氏遗孤,忠勇郡王之女云舒——!”

云舒!她本来的名字!终于能堂而皇之地响彻在这象征着最高荣誉的金殿之上!不再是“罪臣之女沈清歌”,她是——云舒!

“承父遗烈,忍辱负重于微末!隐姓埋名,伺机待发于乱局!危难之际,不畏强暴,挺身而出,智计无双,勇挫奸谋!揭露巨恶滔天罪证,救我江山社稷于危亡!居功至伟,实为巾帼之魁首!朕心甚慰!特旨恢复其名,加封为——”

曹明德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宣告出那个象征着无上荣宠、也代表着滔天血债终于被偿还的名字:

“安宁——郡主!”

“享亲王俸禄!赐还忠勇郡王府旧邸!永为功勋楷模,万世流芳——!!”

安宁……郡主……

安宁……

这两个字被无比响亮地反复诵念,在空旷肃穆的大殿穹顶之下撞出绵长的回音,像是巨大的嘲讽,又像是某种荒诞的祝福。

云舒(沈清歌)猛地闭上了眼!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晃!仿佛一瞬间被那两个字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却又有一股从地狱深处破土而出的岩浆,顺着脊椎轰然冲上头顶!不是喜悦,是悲怆!是荒谬!是十五年饮冰难凉的彻骨寒!

终于……等到了吗?

爹!娘!兄长!

你们听见了吗?!“安宁”……多么讽刺又多么令人肝胆俱裂的封号啊!迟了整整十五年!用无数至亲的白骨垒砌,用自己的血肉灵魂献祭,才换来的……迟来的“安宁”!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腥甜。指尖刺进掌心,指甲已然折断刺入皮肉,却浑然不觉那刺痛。支撑她的,是那块越来越烫的血玉!爹娘的亡魂在咆哮!

膝盖僵硬地弯曲,重重磕在被彻底洗净、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臣女……”云舒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破旧的铜锣,每一个音节都刮拉着滚烫的喉管,“云舒……”

她猛地抬起头,挺直了脊背,任由那深紫色的窄袖衣袍在微晃的逆光中划出倔强的弧度!她的视线越过前方跪伏一片的脊背,越过那些惊愕、探究、敬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这座冰冷沉重的宫殿,投向了遥远的天穹之下那片埋葬着她所有血脉亲人的荒芜野冢!

积蓄了整整十五年的泪,在决堤前一刻被她用焚心蚀骨的意志死死逼回!眼眶赤红欲裂,却不见半滴温热水意!那里面翻滚的,是冷却的血泪凝成的冰渣!

“叩——谢——皇恩!”

额心狠狠叩上坚硬冰冷的金砖,发出沉重无比的一声“咚”!不是感激涕零,更像是某种沉痛到了极致、已然无法被任何语言承载的呐喊!

那叩下的瞬间,指尖终究是情难自抑地深深刻入冰冷的金砖缝隙,指骨青白,指甲崩裂处,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如同拓印在这象征“荣耀”起点的金色石板上,一道无声却刺目淋漓的血痕!

云家……沉冤昭雪了……父亲……母亲……女儿……接您们……回家了!

金殿册封的喧嚣尚未完全散去,那沉重的朱漆大门仍在嗡嗡作响,忠勇郡王府的牌匾被重新挂上朱漆大门的声音,仿佛还震荡在京都上空。安定侯府——不,此刻应当是安宁郡主暂居的府邸——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挤爆!

安定侯府,林嬷嬷此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如同晒足阳光的菊花,拄着那支从未离身的精钢拐杖,昂首挺胸地站在中庭花厅最醒目的位置,声如洪钟地指挥着忙成一团的下人:

“快!红绸!金线蟠龙纹的红绸都给我挂上!正门、角门、每一道月亮门!都给我挂满了!不够?去库房开我的私藏!不够就去街面上买!花多少银子都使得!”

“嬷嬷,”丫鬟春桃满面红光,声音都透着与有荣焉的喜庆,“祠堂那边已洒扫三遍,供桌上铺了簇新绣五蝠团花的大红织金锦缎桌围,祖宗牌位都用山泉水擦拭过七遍了,只等吉时迎——”

“迎!必须迎!”林嬷嬷拐杖往精磨的地砖上重重一杵,“郡主娘娘驾临侯府,是我们侯府祖上积了八辈子的大德!开祠堂,大祭!让所有在京的宗亲全都滚回来!跪迎!”

她那双平时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四射,扫过花厅里挤得满满当当、穿着各色绫罗绸缎、脸上堆砌着震惊、狂喜、惶恐、算计等复杂表情的谢氏各房头面人物。

攀附?晚了!侯府大门——今日本郡主封门!

人群嗡地一下炸开锅。

“郡主?我的天……原以为侯爷娶了个孤女,谁曾想竟……”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激动得胡须乱抖。

“忠勇郡王之女!那可是实打实的铁券丹书,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比不得我们这些……”

“谢家好福气!侯爷好福气啊!”谄媚之声不绝于耳。

“快去备礼!把家里最压箱底的宝贝都寻出来!沾沾郡主的贵气福气!”

林嬷嬷听着这一片溢美之词,脸上笑得更为舒展。

郡主娘娘?喊得你祖宗都得回魂!袖中的血玉,冰冷刺骨,与这满堂喧嚣格格不入。

后院,属于侯夫人(或者说曾经的侯夫人)沈清歌的居所,此刻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开,死寂得可怕。门扉紧闭,隔绝了前庭所有的热闹红绸与鼎沸人声。

门内。

一地狼藉。

曾经放置华美衣裙的紫檀木衣柜大敞着门,里面空空荡荡。梳妆台上的金玉珠翠,也被胡乱地扫进一个不起眼的藤箱。

云舒(沈清歌)只穿了素白的中衣,背对着房门,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的面前,摊开着那个从未离身、随她颠沛流离半生、散发着淡淡陈旧樟木气息的薄皮箱。

箱中并无金银珍宝,唯有一件东西。

一件洗得泛白、边缘已磨损起毛、甚至还带着零星陈旧褐色污迹的粗麻孝衣!

那沉重冰冷的麻布,像一张来自地狱深处的脸,十五年如一日地凝视着她。

她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拂过那件粗糙的衣服。指尖所过之处,能清晰地感受到麻布粗砺而冰冷的质感,以及某些顽固地渗入纤维深处、早已风干变色却永不会消散的……血污的颗粒感。

那是父亲的血?还是兄长的?抑或是……当年那场血夜里,沾到的某个婴儿襁褓上的腥甜?

眼眶是干涸的沙漠。云舒慢慢地、无比珍重地捧出了这件沉重的孝衣。它就像一块巨大的、冰冷而带着无数尖锐毛刺的墓碑,每一个棱角都戳刺着她的掌心。

她没有唤春桃,也没有叫林嬷嬷。起身,走到庭院中心。没有点灯,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吝啬地洒落下来,在她身上、在她手中捧着的孝衣上,映照出惨白而孤寂的光晕。

旁边,那株数人合抱的百年古槐,沉默地矗立着,虬结的枝干如同无数扭曲挣扎的手臂伸向漆黑的夜幕。

她沉默地,将这承载了她前半生所有绝望、隐忍、仇恨与身份的粗麻孝衣,稳稳地铺展在古槐盘根错节,如同苍老龙爪般粗粝的树根之下!

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直贴身藏着、用油布小心包裹着的火折子。

手腕沉稳如铁,不见丝毫颤抖。

“嚓——”的一声轻响!

橘红色的、跳跃的小火苗猛地窜起,带着驱散寒夜的微弱暖意,带着毁灭一切过往的决绝力量!它在夜风中,执拗地、义无反顾地贴上了那件粗麻孝衣!

“呼啦——!!”

干燥的麻布是极佳的引火物!火焰遇之,骤然膨胀、咆哮!如同苏醒的狰狞巨兽!幽蓝与橘红交织舔舐,疯狂地、贪婪地覆盖而上,瞬间将那粗糙的纹理、泛旧的白色、刺目的褐色污迹悉数吞噬!

明亮的火焰在死寂的庭院中爆燃开来,瞬间映亮了云舒那张在火光映照下依旧面无表情、却苍白到透明的小脸!跳跃的火舌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在地狱业火中狂舞的孤魂!

浓烟带着浓烈的焦灼气味,袅袅升起,盘旋着没入无边的夜色。那件沉重的、凝聚了太多血泪的白麻,在赤焰中扭曲、蜷缩,快速化为焦黑的、细碎的灰烬!

衣物燃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竟盖过了从远处飘来的淡淡红绸新漆和香粉气味。那味道,辛辣、呛鼻,像陈腐的血腥被高温逼出的最后回响。

云舒就那样定定地看着。

看着火焰如何将它吞噬。

看着麻布如何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如同垂死挣扎的手指。

看着那刺目的“白”如何在眨眼间被“黑”和“红”彻底覆盖,最终化为一片片松脆的炭黑,在夜风里发出最后的、细小的噼啪哀鸣,归于尘泥。

前庭的喧闹声似乎更大了,夹杂着鞭炮突兀炸开的噼啪脆响、孩童的尖叫和众人的欢笑声,隐隐传来。

一片灰烬,打着旋儿,乘着上升的热气,悠悠荡荡,最终轻飘飘地落在了云舒赤裸的脚背上。

温热,带着灰烬特有的、如同死亡亲吻的细腻触感。

烧你十五年的死人衣裳,爽了吗?血玉陡然爆发出刺骨的寒!

庭院的门,在云舒身后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管事带着几个捧着沉重锦盒的下人,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了进来。他们被后院这冲天的火光和异常的浓烟气味惊动。

“郡……郡主?” 林嬷嬷一眼就看到火光中心那道只着素白中衣、赤着双足、立于浓烟与灰烬之中的身影,骇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这是……哎哟!当心火星燎着您!快!快扑——”

她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站在火光余烬中的云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火光在她身后跳跃,勾勒出纤细却挺直如标枪的腰背轮廓。她的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一丝表情波动。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在暗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如同浸透了千年寒冰的幽潭!带着一种焚烧殆尽后的、让人骨髓深处都发冷的、绝对的空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

那目光扫过,林嬷嬷和下人瞬间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月光映照着云舒脚背上的那片灰烬。月光也映照着她唇边缓缓勾起的一个,冰冷到了极致、又荒诞到了极致的……微笑!

她抬起了赤裸的脚,再未看身后那堆余烬残骸一眼,也全然无视了脚下冰凉的青砖和刺脚的碎石泥土。一步!一步!踩着铺满了整个庭院的、象征她十五年苦难、终于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的孝布遗骸!每一步,赤足都深深陷入那温热而细腻的灰烬里!

如同踩着她亲手了断的过去!走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下人!

管家看着那双赤足踏过灰烬走向自己,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沉甸甸象征着尊荣与束缚的锦盒,心头咯噔一下,升起巨大的恐慌:“郡主!侯爷的……”

云舒停在他面前一步之遥。那双空寂冰冷到极致的眼,终于将目光落定在管家捧着的那卷礼单锦册上。

她忽地轻笑出声。那笑声太轻,落在死寂的庭院里却如同利刃刮过冰块,尖锐刺耳!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尖还沾染着灰烬的细微黑尘,如同顽童拨弄一件毫无价值的玩物般,轻轻地点了点那卷象征着婚约与身份的锦册——

“让——谢景行——”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淬了冰的玉石撞击冷铁,一个字一个字砸进管家的耳膜,砸进所有被惊动而屏息的下人心里,“拿着这玩意儿……”

她顿了顿,那双盛满了幽深寒潭和疯狂寂灭之火的眸子,扫过锦盒里那套代表着安定侯夫人身份的、价值连城的崭新衣裙。

然后,她的指尖,猛地指向了东南方向——那里,是正在重新挂上匾额、开启朱门,代表着沉冤昭雪与滔天血债终于得以偿还的——忠勇郡王府!

赤足的郡主声音陡然拉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牵绊、撕裂所有过往、不容置疑的倨傲和疯狂——

“滚来王府下聘——!”

“本郡主的凤冠——”

“只嫁云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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