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仍在燃烧。
火焰是一种诚实的东西，它只懂得吞噬、发光、发热，不懂得掩饰。它将零脸上一瞬间的血色尽失，和灰鸦眼神里那份刚刚被重新冻结的惊骇，照得一清二楚。
时间，仿佛在那块被烤焦的兽肉上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油脂的焦糊味，混合着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名为“真相”的气味。
“你……”灰鸦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刚刚……不是你。”
这不是一个问句。这是一个陈述句。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冷的事实。
零缓缓地抬起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部肌肉是何等僵硬，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他想扯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却发现自己连这个最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了。他只能点头，一次，沉重地，像是用尽了余生所有的力气。
“是。”
一个字，像一颗钉子，将两人之间那份用誓言和鲜血好不容易黏合起来的信任，敲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暴君出来过。
就像一个傲慢的君主，巡视自己即将接管的领地。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眼睛看了一眼，就足以将零辛苦构筑的一切，摧毁得片甲不留。
灰鸦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滑到了身后，握住了“whisper”冰冷的枪身。她没有将它举起，甚至没有将手指搭在扳机上。那更像是一个溺水者，在下沉的瞬间，下意识地抓住身边唯一一块浮木的本能动作。
她怕的不是暴君。在废土上，比暴君更残忍、更强大的怪物，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她怕的是那种……无声无息的替换。是上一秒还在与你交谈的伙伴，下一秒，其躯壳里的灵魂，就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东西。这种认知，比任何利爪獠牙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零看到了她的动作。他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悲哀。那份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在你还是你的时候，我的枪口，永远向外。”
那么现在呢？刚才那一瞬间，他还是他自己吗？
他不知道。
【你当然不是。】
暴君的声音，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学者般的腔调。它不再嘲讽，不再戏谑。它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就像在讨论天气。
【我们是一体两面，‘零’。当你的意志出现哪怕一毫秒的松懈，当你的精神被无用的信息流冲垮时，‘我’就会自动接管，维持这具身体的最高效运转。这是一种保护机制。你应该感谢我。】
“闭嘴。”零在意识中低吼。
【你看，又是这种无意义的情绪宣泄。】暴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遗憾，【你越是挣扎，精神的损耗就越大，意志的缝隙就越多。而我，只需要等待。就像等待一颗熟透的果实，从树上掉下来。】
零的身体，因为这番话而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暴君说的是对的。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不再是守城者，而是一个在自己城池里，被追得四处逃窜的……流亡者。
“我们得走了。”
灰鸦的声音打破了这死寂。她松开了握着枪的手，站起身，动作利落得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存在过。她一脚踢散了篝火，用沙土将余烬掩埋，将所有存在的痕迹都抹去。
“现在，立刻。”
她的脸上，恢复了那种属于顶尖拾荒者的、绝对的冷静。仿佛恐惧是一种奢侈品，她只允许自己消费一瞬间，然后就必须将它打包丢掉，换上名为“生存”的工具。
零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不能再等了。他就像一枚被激活了的定时炸弹，没人知道倒计时还剩多久。每一次休息，每一次停顿，都是在给予暴君可乘之机。
“去哪？”零的声音沙哑地问，“遗忘之都……我们甚至不知道它在哪。”
“我知道怎么找到路。”灰鸦的回答斩钉截铁。她从战术背包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用防静电材料层层包裹的金属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台造型奇特的掌上设备，一半是实体键盘，另一半则是一块单色的、布满划痕的液晶屏。
“公会的老古董，‘赫尔墨斯’三型。大灾变前的军用级点对点加密通讯器。”灰鸦一边说着，一边从设备侧面拉出了一根细长的、像是缝衣针般的天线，“大部分通讯卫星都变成了太空垃圾，但总有那么几颗‘幽灵’，还在固执地沿着旧日的轨道运行。只要找对窗口期，就能用这玩意儿，往天上……寄一封信。”
她十指如飞，在那小小的键盘上敲击着。屏幕上，一行行绿色的代码快速闪烁，像某种古老的咒语。零能感觉到，一股微弱但极其凝聚的能量，正从那根“针”的顶端，射向被辐射云遮蔽的、漆黑的夜空。
整个过程，充满了紧张的仪式感。灰鸦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等待，是废土上最熬人的酷刑之一。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那块小小的屏幕上，没有任何回应。就像一封寄往天堂的信，石沉大海。
【放弃吧。旧时代的遗物，和你的坚持一样，可笑而无用。】暴君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零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灰鸦的侧脸，看着她那双在屏幕绿光映照下，显得无比专注的眼睛。
就在他以为这次尝试即将失败时，“滴”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寂静。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简单的、由像素构成的乌鸦图标。图标之下，一行文字缓缓浮现：
【信使已收到。代价？】
灰鸦似乎松了一口气，但表情依旧凝重。她迅速敲击键盘，输入了一串代码。
【坐标，‘遗忘之都’。旧世界最高精度卫星勘测地图。】
片刻的沉默后，对方的回应，让空气再次凝固。
【禁忌知识。代价：清空你的‘巢穴’账户，并记一次‘黑鸦’级的人情。确认？】
零看到，灰鸦的手指，在“确认”这个词上，悬停了足足有三秒钟。
他不清楚“巢穴”账户意味着什么，但他能猜到，那一定是灰鸦在这片废土上，用命换来的全部积蓄。而那个“黑鸦”级的人情……听起来，比倾家荡产还要严重得多。
“灰鸦……”他忍不住开口。
“闭嘴。”灰鸦头也没回，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按下了确认键。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她身上被抽走了。零甚至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单薄了一些。她为他，为这场该死的、本与她无关的战争，押上了自己最后的筹码。
庞大的数据流，开始从天而降。那台老旧的“赫尔墨斯”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蜂鸣声，屏幕疯狂地闪烁着，温度急剧升高，烫得几乎无法握持。灰鸦将它连接到自己的战术终端上，一个简陋的全息投影，在两人面前展开。
那是一副巨大的、残缺不全的地图。大部分区域都被代表着数据损坏的马赛克和乱码覆盖。但在地图的中央，有一片广袤的、被标记为深红色的区域，如同大地上的一块巨大疮疤。而在疮疤的核心，一个地名被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中央大都会-第01区】
旁边还有一个手写的、用鲜血般颜色标注的词语：
【遗忘之都】
“找到了。”灰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地图上，清晰地显示出两条通往那里的路径。
第一条，是一条巨大的弧线。它沿着大陆板块的边缘，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所有已知的、高密度的畸变体巢穴和强辐射区。这条路线上，甚至还标注出了几个拾荒者公会建立的、可以进行补给的秘密据点。它看起来……很安全。
“这条路，我们脚下这头大家伙走不了。”灰鸦指着那条弧线，迅速地分析道，“目标太大，而且很多地形它过不去。如果我们步行，至少……需要三个月。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
三个月。
这个时间单位，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零的心上。他没有三个月。别说三个月，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拥有三个小时的、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条路径上。
那是一条直线。
一条粗暴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横贯大陆的直线。它从他们现在的位置出发，径直地、像一把手术刀般，切开了地图上最大的一块数据乱码区，直指“遗忘之都”的心脏。
而这片广袤的、几乎没有任何有效信息的乱码区，只有一个用旧世界军用代码标注出的、血红色的名字。
【magnetic Storm corridor - 磁暴走廊】
“这是什么地方？”零指着那条直线，问道。
灰鸦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放大那片区域，仅有的一些可读信息，都是些触目惊心的词语：【地磁异常峰值】、【电离层崩塌】、【导航系统失灵】、【生物电畸变】……
“一个传说。”灰鸦的声音压得很低，“大灾变前，这里是全球最大的地磁异常区，旧世界的飞机和轮船都会绕开这里。灾变后，情况变得更糟了。据说，那里的磁场强大到，足以扭曲空间，撕碎钢铁。任何电子设备进去，都会瞬间变成一堆废铁。系统……可能也会失灵。”
“从来没有拾荒者，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所有进去的队伍，都失联了。所以公会的地图上，这里是一片空白。因为……没有幸存者能带回哪怕一点点情报。”
她抬起头，看着零：“这是一条死路。”
零沉默了。他的目光，在那条漫长的、安全的弧线和那条致命的、笔直的短剑之间，来回移动。
【选那条长的。】
暴君的声音，第一次主动给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比“正确”和“理智”的建议。
【我们需要时间，‘零’。你需要时间来适应新的力量，而我，也需要时间来……‘消化’你。三个月，足够了。等我们到了遗忘之都，我们的融合，也将臻至完美。】
这番话，听起来充满了逻辑，充满了诱惑。但零却从中，嗅到了一丝……恐惧。
暴君，在害怕那条走廊。
为什么？
零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磁暴走廊”那几个字上。系统失灵……电子设备失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生。
系统，是这个世界一切的基础。是他力量的来源，也是暴君侵蚀他的媒介。那块该死的、显示着“侵蚀度”的面板，就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如果……系统会在这片区域里失灵……
那是不是意味着，暴君的侵蚀，也会被……隔绝？
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的生命。赢了，他或许能赢得一丝喘息之机，一个暂时摆脱暴君控制的“安全区”。输了，他们就会像所有前辈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那片永恒的风暴里。
“我们走这条。”
零伸出手指，坚定地点在了那条笔直的、通往死亡的捷径上。
灰鸦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自杀！”
“我知道。”零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但走那条路，才是真正的等死。我能感觉到，我撑不了三个月。也许……连三个星期都撑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灰鸦，我是一个牢笼，现在这个牢笼，已经快关不住里面的东西了。我宁可把这个牢笼，扔进一个能把它彻底搅碎的绞肉机里，也不愿意……开着它，去到一个满是无辜者的地方。”
灰鸦沉默了。她看着零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燃烧着的、决绝的清醒。她明白了零的选择。他选择了一条最危险的路，不是因为他想赢，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最终的输家，让整个世界为他陪葬。
这是一种……何等残酷的善良。
【愚蠢！你这是在自毁根基！】暴君的咆哮，第一次在零的脑海中，带上了真正的情绪波动——愤怒。一种计划被打乱的、暴怒的情绪。
这，反而让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灰鸦凝视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吐尽了心中所有的犹豫和不安。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
她收起了全息地图，走到了碎晶巨兽的头颅边，将手轻轻地按在那冰冷的晶簇上。她闭上眼睛，似乎在用某种零无法理解的方式，与这头沉默的巨兽沟通。
片刻之后，他们脚下的“山峦”，发出了低沉的、如同地壳板块摩擦般的嗡鸣。它庞大的身躯，缓缓地调转了方向，对准了地图上那条笔直的、通往未知与死亡的航路。
“坐稳了。”灰鸦回到零的身边，用战术扣将自己固定在一块凸起的晶簇上，对他说，“接下来的路，可能……会有点颠簸。”
碎晶巨兽开始加速。它不再是平稳地滑行，而是在大地上，掀起了一场由流光和尘埃构成的风暴。
他们，以及所有幸存者的世界，暂时失去了联系。
他们，正在驶向一片连神明都会迷路的，禁忌之海。
在零的意识深处，暴君的声音，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归于一片冰冷的、死寂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零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