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二十一分钟。
当墨菲吐出这个带着血腥味的数字时，时间仿佛变成了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它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是一截燃烧殆尽的引信，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那柄由冰冷数据铸成的铡刀。
战前会议以一种决绝到近乎悲壮的共识结束。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当那个疯狂的、名为“反攻”的计划被敲定，每个人都像是背负上了一座无形的山峦，沉默地走出了那个弥漫着远古气息的山洞。
山谷里的狂热并未因会议的结束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战士们的脸上，交织着对“神”的幻灭，对自由的渴望，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荣耀的死亡的坦然。他们磨利了武器，加固了工事，将每一块岩石，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他们意志的延伸。巴图的咆哮声在山谷间回荡，他用最粗犷的语言，将这场战争描绘成一场献给新世界祖先的血腥祭典。张铁拳则像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他的声音通过那些还能运作的简易通讯器，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将部落的勇士、自己的旧部，以及那些能力千奇百怪的“变量”们，强行捏合成一个虽然粗糙、但却致命的战争整体。
零没有参与到这股喧嚣之中。他坐在山洞的入口，灰鸦递给他的高浓缩营养剂还剩下半管，那粘稠的、带着金属甜腥味的液体，是他此刻唯一能咽下的东西。他体内的风暴远比外界的战争更加猛烈。克洛诺斯的知识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的人性堤坝，而母体留下的生命源能，则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每一次心跳都在灼烧他的灵魂。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那个叫“雾童”的少年，正和几个同伴一起，将他们收集来的所有水囊都集中起来，试图在峡谷入口制造出一片人造的沼泽。他看到一个能与金属沟通的变量，正抚摸着一堆从废墟里捡来的钢筋，请求它们在关键时刻能变得更“脆弱”一些。他看到巴图的战士们，正在用兽血和矿石，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画上代表着决死冲锋的图腾。
这一切，在他的左眼中，是鲜活的、滚烫的、充满了希望与绝望的悲壮画卷。而在他的右眼中，这一切都被解构成了一行行冰冷的数据：【生命体征：亢奋】、【结构强度：c-】、【战术成功率：3.7%】……
这场战争，从逻辑上讲，毫无胜算。
他闭上眼睛，强行将右眼的视野关闭。他不能被数据左右，这场战争的关键，本就不在逻辑之内。
灰鸦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她没有看他，只是像他一样，看着山谷里那末日前的最后狂欢。她的【寂灭】就横在膝上，枪身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仿佛一件即将被送上祭坛的圣物。
“害怕吗？”零轻声问。
“我只害怕一件事。”灰鸦的声音很平静，“就是在我扣下扳机前，你就倒下了。”
零笑了笑，一丝暖流，暂时驱散了灵魂深处的寒意。他正想说些什么，但就在那一瞬间，某种变化，发生了。
不是爆炸，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抽离。
仿佛整个世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静音键。
山谷里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张铁拳的通讯器里，那原本还带着电流杂音的命令声，瞬间变成了一片空洞的“沙沙”声。应急灯闪烁了两下，彻底熄灭，只剩下篝火还在顽强地跳动。更可怕的是，那种被整个世界注视的感觉，那种与“摇篮”协议建立起的微弱连接，在这一刻，被彻底切断了。
零的右眼猛地睁开，视野里的所有数据流，在同一时间，变成了红色乱码，然后……黑屏了。
他，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怎么回事？！”巴图的怒吼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电磁屏蔽……”张铁拳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最高级别的……‘圣默’协议。他把整个战区……变成了一个信息黑洞。”
躺在担架上的墨菲，在这股无形的风暴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他的大脑就像一台被强行拔掉网线的服务器，庞大的数据连接被瞬间切断，让他直接陷入了深度的感官剥夺，口鼻间的鲜血流得更急了。
鹰眼的第一步棋，落下了。他没有浪费一颗子弹，却精准地斩断了新联盟最依赖的神经系统——信息。他们变成了孤岛，每个人都成了只能依靠原始的吼声和视线进行交流的孤魂野鬼。
窒息感，开始蔓延。
但这，仅仅是开始。
“看……看天上！”雾童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
所有人，包括零，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天空，还是那片被废土污染的、灰蒙蒙的天空。但不知何时，一层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六边形网格，覆盖了整个苍穹。它就像一个倒扣的、由能量构成的水晶碗，将风语者山谷连同周围数十公里的区域，都笼罩了进去。
那网格很美，在云层中折射出一种病态的、如同彩虹般的光晕。但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空间……断层……”张铁拳的嘴唇变得干裂，“‘天穹’系统……他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笼子。一个和主空间完全隔离的……杀戮场。”
如果说“圣默”协议是切断了他们的神经，那么“天穹”系统，就是斩断了他们所有的退路。他们不仅无法与外界联系，甚至连逃跑都成了一种奢望。从这一刻起，风语者山谷，在物理意义上，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它成了一座孤岛。一座等待着审判降临的，死亡孤岛。
鹰眼的第二步棋，平静而优雅，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残忍。
然后，第三步来了。
一道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呼啸声，从天际传来。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卧倒，等待着那足以将一切都化为灰烬的毁灭性爆炸。
然而，爆炸没有在山谷里发生。
轰！！！
一声巨响，从他们身后数公里的山脉上传来。一颗巨大的炮弹，精准地命中了山谷唯一的水源地——那条从雪山上流淌下来的溪流的上游。恐怖的动能瞬间蒸发了溪水，炸塌了山体，用最野蛮的方式，断绝了他们的生命之源。
紧接着，第二声呼啸。
轰！！！
这一次，炮弹落在了山谷侧翼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的、被张铁拳标记为“可能存在的突围路线”的山坡上。整个山坡，被夷为平地。
第三声。
第四声。
……
炮击，如同死神的钟摆，以一种极富韵律感、却又让人头皮发麻的节奏，不断地在山谷外围响起。每一发炮弹，都没有伤到他们分毫，但每一发炮弹，都精准地摧毁了他们的一处关键设施，一个潜在的希望。
那不是饱和式轰炸，那是一种……凌迟。
鹰眼在用他那恐怖的远程火炮，像一个最精于算计的外科医生，一刀一刀地，割去这片土地的生机，剥离掉他们所有的挣扎可能。
他在向他们展示。展示他那无所不知的洞察力，展示他那无所不能的毁灭力。
他在用一种最优雅、也最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们：
我看着你。
我知道你们在哪，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你们的每一个计划，每一次呼吸，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你们……无路可逃。
山谷里的气氛，从狂热，跌落到死寂。战士们握着武器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种面对无法战胜的、如同天神般精准的敌人时所产生的无力感，比任何武器都更能摧毁人的意志。
“妈的……”巴图狠狠地将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地上，他想咆哮，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是一个习惯了与看得见的敌人用斧头对话的战士，但现在，他的敌人远在云端之上，甚至不屑于与他对视。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骄傲碾碎。
灰鸦趴在狙击阵地上，她的【寂灭】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甚至没有尝试去瞄准。她知道，在这种级别的、覆盖整个战区的屏蔽和封锁之下，她的子弹，连飞出这个“笼子”都做不到。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手中的这把神兵利器，变成了一根无用的烧火棍。
张铁拳的拳头，在合金地图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凹痕。他认得这种战术。这是联盟军事学院教科书里的经典案例——【窒息牢笼】。一种旨在从物理、信息、心理三个层面，彻底瓦解敌人抵抗意志的、最顶级的围杀战术。他曾经在沙盘上无数次推演过这个战术，并为它的完美和冷酷而赞叹。而今天，他自己，成了这个牢笼里的猎物。
他甚至能想象出鹰眼此刻的表情。那个男人，一定正坐在“炽天使一号”的舰桥上，端着一杯热茶，平静地看着全息地图上，代表着他们的那个红点，被一层又一层的灰色区域所包裹，慢慢地，熄灭掉所有的光芒。
一种……作为军人的、棋逢对手的，病态的敬意，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加深沉的绝望所淹没。
他们的计划，那个疯狂的反攻计划，在鹰眼这套天罗地网面前，就像一个幼稚的孩童梦话。他们所谓的“混沌”，在对方绝对的“秩序”面前，根本没有上演的机会。
完了。
这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升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零，缓缓地站了起来。
电磁屏蔽切断了他的数据视野，空间断层隔绝了他与世界的连接，但这种种的“剥离”，反而让他的某些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他能“听”到山谷里每一个战士心跳的加速，能“闻”到空气中恐惧发酵的味道，能“感受”到那张覆盖天空的能量网格，正在对他这个“异常变量”进行着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扫描和分析。
【……看到了吗，容器？这就是秩序。完美，高效，不带一丝冗余的情感。这本该是……我们的艺术。】
克洛诺斯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幽幽响起。这一次，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丝……赞许。
【放弃吧。你那套漏洞百出的、基于情感的混沌理论，在这种绝对的逻辑面前，不堪一击。】
零没有理会他。他走到山洞口，抬头望向那张由能量构成的、正在缓缓收缩的巨网。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古怪的平静。
“他很谨慎。”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他把我们当成和他一个级别的对手来对待。所以，他才要用最稳妥、最没有破绽的方式，来确保胜利。”
“这他妈算什么狗屁分析！”巴图怒吼道，“我们马上就要被碾成渣了！”
“不。”零摇了摇头，他的异色双瞳里，闪烁着一种让张铁拳都感到心悸的光芒，“他错了。他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于相信他的‘完美’了。”
他伸出手，仿佛要去触摸那片绝望的天空。
“他以为他锁住的是一群困兽。但他不知道，他亲手搭建的这个‘笼子’……”
“……恰好，是唯一能关住‘神’的……角斗场。”
零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不明白。但他们看到，零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个疯狂的、带着一丝残忍的笑容。
鹰眼的天罗地网，已经彻底布下。六小时二十一分钟的倒计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风语者山谷，这座孤岛，彻底与世隔绝。
在“炽天使一号”的舰桥上，奥古斯特·鹰眼将军，放下了手中的红茶杯。骨瓷与茶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着全息地图上那个被彻底标记为“待净化”的区域，脸上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的、如同公式般精准的微笑。
前奏，已经结束。
“传我命令。”他平静地开口。
“‘圣殿卫队’，开始地面突入。”
“让那些虫子，在绝望中，迎接他们应得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