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盾指挥中心，主控室。
零从那片由纯粹逻辑与疯狂构筑的精神图书馆中归来。他的意识像一个溺水者，猛地冲破水面，贪婪地呼吸着现实世界的空气，但吸入肺腑的，却是冰冷的、稀薄的孤独。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克洛诺斯的遗产中看到了什么。他无法描述那面如同神明基因图谱的星空墙，更无法解释那种诱惑——那种只要伸出手，就能像修改一行代码一样，“修正”这个不完美世界的、创世主般的冲动。
他找到了对抗监察者的武器。但那武器，是用他自己的灵魂做弹药的。
克洛诺斯的低语，如同背景辐射般，在他的精神底层永恒地回响：“去污染它……去感染它……成为我……重写世界……”
不。零在内心深处，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自己说。
我要用你的工具，走我自己的路。
他睁开眼。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属于人类的黑色深邃如夜，属于克洛hoc的金色则收敛了所有光芒，只留下一圈冰冷的、如同金属蚀刻般的轮廓。他身上的疲惫似乎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的、绝对的冷静。
灰鸦的心猛地一沉。她又看到了那个在庆功宴上的、完美的、陌生的君王。
“张铁拳将军。”零的声音响起，平稳，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在，陛下。”张铁拳向前一步，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仿佛在接受一道神谕。
“将所有‘钢铁军团’单位，从战斗序列，转入基建序列。优先修复东大陆板块的生态循环系统和能源网络。我要在两个月内，看到第一批合成食物从生产线上下来。”
张铁拳愣住了。他准备好去打一场毁灭世界的战争，却接到了一个……种田的命令？但他没有质疑，只是干脆利落地回答：“是！”
“墨菲部长。”
“……陛下。”墨菲挣扎着，从椅子上撑起半个身子。
“放弃对‘最终序列’的直接破解。我改变主意了。”零说道，“我要你调动所有计算资源，建立一个‘现实稳定度’的监控模型。我要知道每一次‘抖动’和‘覆盖’发生在哪里，强度如何，规律是什么。监察者在修改我们的考卷，我要你把它的每一次涂改，都给我变成可以量化的情报。”
墨菲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恐惧依旧存在，但一个清晰的目标，就像灯塔，足以让一个学者奉献一切。“明白！给我……给我七十二个小时！”
零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上。
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联盟制服，脊梁挺得像一杆标枪，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男人。
“鹰眼将军。”
奥古斯特·鹰眼，这个名字曾经是秩序、铁血和忠诚的代名词。如今，它只代表着失败，背叛，和一个被自己的神明亲手打碎的、可悲的笑话。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抬起头，迎向零的目光。他准备好接受任何审判。死亡，监禁，流放……无论是什么，都好过现在这种行尸走肉般的、被宽恕的耻辱。
“陛下。”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称呼，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咀嚼玻璃。
“我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零说道。
鹰眼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一丝……困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一个只有你能完成的任务。”零的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根据‘神盾’的扫描，在西大陆的‘风暴要塞’，集结了目前废土上最大的一股……旧联盟的残余军事力量。大约三万人。他们的领袖，是瓦西里·格里戈维奇将军。你应该认识他。”
鹰眼的瞳孔猛地收缩。瓦西里……那个曾经在他手下担任副官，后来因为理念不合而被他亲手贬到边境的“老狗”。一个固执、凶猛、且对他恨之入骨的男人。
“我的任务，”零继续说道，仿佛没有看到鹰眼脸上的变化，“就是让你去整合他们。将这三万人的部队，以及‘风暴要塞’的所有储备物资，完整地，并入变量联盟的体系中。”
主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张铁拳，都忍不住投来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让一个刚刚投降的、信仰崩塌的敌军将领，去收编他自己最精锐的旧部？这已经不是冒险了，这是……疯狂。
鹰眼笑了。那是一种比哭还要难看的、充满了自嘲和悲凉的笑容。
“陛下……你是在……考验我吗？”他嘶哑地问道，“还是说，你只是想找一个体面的理由，让我死在我自己人的手里？”
“我是在给你一个选择。”零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可以拒绝。如果你拒绝，我会派张铁拳将军去。他会带着三个‘泰坦’军团，将‘风暴要塞’从地图上抹掉。然后，我会亲自接手你的旧部，用我的方式，让他们学会……服从。”
零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平静的背后，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属于克洛诺斯的冷酷。他没有威胁，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最优解。
鹰眼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窒息。他毫不怀疑零说的话。这个坐在王座上的年轻人……不，怪物……他真的会这么做。他会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碎那三万条生命，碾碎联盟最后的火种，只因为那更“高效”。
这一刻，鹰眼突然明白了零的意图。
这不是考验。这是一场……救赎。
零不是在命令他，而是在问他：那些人，那些依旧信奉着旧日荣光、即将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碎的你的同胞……你要救他们，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替你埋葬他们？
鹰眼闭上了眼睛。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张熟悉的、鲜活的面孔。那些曾经跟随他冲锋陷阵，高呼着“为了联盟”而死的士兵。他们的鲜血，他们的忠诚，他们的信仰……难道最后，就要以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作为最终的句点吗？
不。
他，奥古斯特·鹰眼，可以战败，可以被俘，甚至可以卑微地跪在敌人的面前。但他不能……亲眼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和那些信任着他的士兵们，被当成垃圾一样，清除掉。
“我……需要什么？”鹰眼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中的迷茫和悲凉，已经被一种重新燃起的、如同寒风中残烛般的火焰所取代。那火焰，名为“责任”。
“我什么都不会给你。”零的回答，再次击碎了他的幻想。“没有军队，没有武器，没有‘神盾’系统的任何支持。你，和你的十六个卫兵，就是你全部的筹码。”
“你……”鹰眼几乎要失控，这根本不是任务，这是……羞辱！
“瓦西里恨你，但他尊敬你。‘风暴要塞’的防御体系，是你亲手设计的。那里的每一个军官，都是你一手提拔的。”零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鹰眼的血肉，直视着他那颗千疮百孔的灵魂。“你的名字，‘鹰眼’这个代号，就是你唯一的武器。用它去告诉他们，神已经死了，旧世界已经结束了。是选择在一个谎言里，毫无价值地毁灭，还是选择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背负着耻辱，活下去，为人类保留最后一支有生力量。这个选择题，只有你能让他们听懂。”
“……如果我失败了呢？”鹰眼的声音，干涩无比。
“那么，就像我说的，我会亲自去。”零淡淡地说道，“你，和你的十六个卫兵，将会成为变量联盟为统一废土，而付出的第一批……必要的代价。”
鹰眼沉默了。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主控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他内心那场天人交战的剧烈风暴。
背叛同僚，苟且偷生？还是坚守荣誉，一同毁灭？
不，不对。鹰眼突然意识到，这两个选项，都是错的。
零给他出的，是第三道题。
真正的考验，不是他能否说服瓦西里。而是他自己，能否放下那个属于“联盟将军”的、早已死去的荣耀，去背负起一个属于“人类幸存者”的、沉重无比的未来。
他必须亲手，去杀死过去的自己。
“我明白了。”
许久之后，鹰眼缓缓地、单膝跪地。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其艰难，仿佛背负着一整座山脉。他低下了那颗曾经无比高傲的头颅，向着他曾经最鄙夷的“变量”，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我，奥古斯特，接受您的指令，陛下。”
这不是屈服。这是……选择。
……
半个小时后，一架小型的“秃鹫”级运输机，从神盾指挥中心的秘密机库中起飞，消失在灰色的天际线里。
机舱内，鹰眼和他的十六名亲卫，沉默地坐着。他们换上了最普通的拾荒者服装，放下了所有联盟的制式武器。他们看起来，就像一群……要去朝圣的苦行僧。
“将军……我们真的要……”一名年轻的卫兵，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的脸上，写满了屈辱和不解。
鹰眼没有回答。他只是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小小的、早已失去了光泽的联盟鹰徽。这是他从军校毕业时，他的导师亲手为他戴上的。他用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表面。
他想起了零在他临行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鹰眼将军，你所效忠的‘联盟’，在‘焦土协议’启动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杀死它的，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的信仰。”
“现在，去吧。去把它的尸体，从那个叫‘风暴要塞’的坟墓里，挖出来。然后，给它一个……体面的葬礼。”
鹰眼的手，猛地一紧。那枚鹰徽，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心。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混乱的思绪，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是的。他不是去劝降，也不是去乞求。他是去……送葬。
他要亲手，为那个他深爱过的、也为之犯下滔天罪行的旧世界，画上一个句号。
运输机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穿过了前方的雷暴云层。
鹰眼抬起头，透过舷窗，望向遥远的、如同地狱般翻滚的云海。他知道，在那云海的另一边，“风暴要塞”正在等着他。瓦西里的怒火，同僚的唾骂，和数万士兵的敌意，也正在等着他。
这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的战争。
是他的试炼。也是他的……救赎之路。
而在神盾指挥中心，零透过巨大的全息屏幕，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代表着鹰眼运输机的小光点，渐行渐远。
“你真的相信他？”灰鸦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问道。
“我不相信他。”零回答，“我相信……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所能爆发出的力量。”
他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投向了更深邃的、代表着整个世界数据流的星空。
“监察者在攻击我们的‘过去’。那么，我就必须团结所有还拥有‘过去’的人。”
“鹰眼，是第一块试金石。如果连他都能放下仇恨，选择未来……那么，这个世界，就还有救。”
灰鸦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异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的、如恒河沙数般的、闪烁不定的光点。她知道，他正在下一盘……以整个世界为棋盘的、无比巨大的棋。
而鹰眼，就是他落下的第一颗，也是最危险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