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凝在玉米叶上，打湿了林风的裤脚。他跟着黄三太爷往张家屯走，脚下的土路结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风里飘着股陈谷的霉味，混着泥土被翻搅后的腥气，从屯子方向漫过来，闻得人心里发堵。
“白老太的脾气比柳家还拧，这事儿不好办。”黄三太爷的声音在林风脑子里打转，带着几分忌惮，“白仙最记仇，沾了血债，不扒层皮是不会罢休的。”
林风裹紧了身上的夹袄，没接话。今早天没亮就被黄三太爷拽起来，说张家屯出事了——几十亩玉米，一夜之间成了光杆，地里满是尖嘴啃过的痕迹，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脚印，圆滚滚的，趾头印分得很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刺猬留下的。
更邪乎的是那户姓王的人家，孩子昨天傍晚去玉米地捡柴，到天黑也没回来。今早全村人去找，只在被啃秃的地里找到一只红布小鞋，鞋面上沾着几根白刺，硬邦邦的，尖上还泛着点红。
“刺猬哪能啃得这么干净？”路上碰见个赶驴车的，说起这事直摇头，“俺家也种玉米，往年也招刺猬，最多啃几个棒子，哪有把几十亩地啃得连粒儿都不剩的？那脚印密密麻麻，怕是有上千只刺猬在地里跑，可谁见过那么多刺猬凑一块儿？”
林风想起爷爷日记里写的，白仙属五仙中的刺猬，性子孤僻，却极护短，尤其忌讳人类伤害它们的子孙。这张家屯八成是得罪了白仙，才招来这么大的祸事。
越靠近张家屯，地里的景象就越触目惊心。原本该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秸秆戳在地里，像插满了细瘦的骨头。秸秆上的叶子被啃得干干净净，连带着玉米棒子的芯都被掏成了空壳，散落在地的玉米粒被踩得稀烂，混着黑土和成了泥。
地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多是村里的汉子，手里握着锄头镰刀，却都缩着脖子不敢动，只是望着地头发愣。林风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头的田埂上，坐着个穿黑布衫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看着得有七八十岁，头发全白了，梳成个小小的髻，用根木簪子别着。她穿的黑布衫浆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个圆滚滚的刺猬，眼睛用红漆点着，在太阳底下看着有点渗人。
她背对着众人，正低头用拐杖扒拉地里的土，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细又尖，像刺猬发出的“吱吱”声。
林风刚要往前走，黄三太爷突然低喝一声：“别动！”
下一秒，林风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再抬眼时，眼神已经变了——黄三太爷上身了。他大步走到老太太身后，拐杖在地上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白老太，别在这儿装神弄鬼，这地界的事，轮不到你撒野。”
老太太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浸了油的黑豆。她上下打量了黄三太爷两眼，突然咧嘴笑了，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我当是谁，原来是黄三的小崽子。怎么，你家主子没教过你，白仙的事，轮不到狐狸来插嘴？”
“放肆！”黄三太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张家屯在我黄三的地盘上，别说你只是来讨公道，就是白老爷子亲自来，也得看我脸色！”
“脸色？”白老太冷笑一声，用拐杖指了指满地狼藉，“那你倒是看看，这满地的玉米，是我白老太给你留的脸色？去年秋收，张家屯的人用拌了农药的玉米粒，毒死了我一窝孙儿，大大小小十七只，连刚睁眼的崽都没放过！他们那会儿，怎么不想想会有今天？”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拐杖往地上一顿，田埂边的草丛里突然“簌簌”作响，钻出十几只刺猬，巴掌大小，浑身的白刺根根竖起，眼睛红得像血，直勾勾地盯着围观的村民。
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呼，有几个胆小的往后退了几步，踩翻了田埂上的土块。
“你要报复，冲下毒的人来便是，何必祸害全村的庄稼？”黄三太爷的脸色沉了沉，“还有王家的孩子，你把他藏哪儿了？”
“藏？”白老太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那孩子不是藏起来了，是我请去做客的。白仙向来护着孩童，可前提是，他们的爹娘得懂事。那王家男人，就是去年带头撒农药的，他的种，自然该给我孙儿们赔罪。”
“你敢动那孩子一根手指头试试！”黄三太爷往前踏了一步，周身的气场陡然变了，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白老太，我敬你是前辈，别逼我动手。五仙同气连枝，真要闹到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好处？”白老太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泥土飞溅，“我十七个孙儿死的时候，谁跟我讲好处？黄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护着这屯子，无非是想借着他们的香火修行。可这屯子的人的心已经黑了，护着他们，早晚得引火烧身！”
两人（仙）你一言我一语地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听得林风头皮发麻。他这才彻底明白，张家屯去年毒死的不是普通刺猬，而是有灵性的白仙子孙，这次白老太是来索命的——庄稼被啃只是警告，那失踪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祭品。
围观的村民们也听明白了，有个汉子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白老太磕头：“仙长饶命！去年是我们糊涂，不知道那是您的子孙，求您把孩子放回来，我们给您赔罪！要杀要剐，冲我们来！”
他一跪，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一片，哭喊声、求饶声混在一起，惊得地里的刺猬“吱吱”乱叫，背上的白刺竖得更直了。
白老太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不为所动。
黄三太爷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我给你个台阶。三天之内，让张家屯每户捐一袋新米，最好是今年刚收的糯米，蒸熟了，拌上红糖，撒在这地里。再让王家男人去后山的刺猬洞前跪三天，自个儿掌嘴，什么时候血淌到胸口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他盯着白老太：“这样，你能不能消气？能不能把孩子送回来？”
白老太沉默了片刻，用拐杖拨弄着地上的一根白刺，慢悠悠地说：“黄三，你倒是会做顺水人情。新米要三石，少一粒都不行。至于那孩子……”她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我还没跟他玩够呢，三天后再说。”
说完，她拄着拐杖站起身，往田埂那头走。那些刺猬“簌簌”地跟在她身后，钻进草丛里不见了。走到地头时，她突然回头看了林风一眼，眼神像淬了冰：“小崽子，管好你自己的手，不该碰的东西，别乱碰。”
林风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刚才趁人不注意，他把那只红布小鞋捡了起来，藏在了口袋里。
白老太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黄三太爷才松了口气，从林风身上退了出去。林风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在疼。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围上来，问要不要按黄三太爷说的做。林风点了点头，嗓子干得发疼：“照做，一点都不能差。”
他走到王家孩子失踪的地方，蹲下身仔细看。地里的脚印杂乱无章，有小孩的，也有密密麻麻的刺猬印，像是曾有无数只刺猬围着孩子打转。泥土里还能看见几滴暗红色的痕迹，已经半干了，像是血。
林风想起爷爷日记里的那句话，心脏猛地一缩——“白仙喜食五谷，却更爱孩童的魂魄，因其纯……”后面的字被水渍晕染了，看不清，可光这半句，就够让人不寒而栗的。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小鞋，布料粗糙，上面还留着孩子的体温似的。他把鞋掏出来，借着阳光看，鞋帮内侧果然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不是泥，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气，混杂着一丝甜腻，像是血，又不太像。
“这鞋……”旁边的王家人看见了，哭喊着要抢，“那是我家娃的鞋！仙长，您是不是有办法了？求您救救我家娃啊！”
林风赶紧把鞋重新藏好，摇了摇头：“现在还不能确定，你们先按黄三太爷说的做，别出岔子。”
他站起身，望向白老太消失的树林。那里的树叶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是有无数只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知道，白老太刚才的话是警告，她早就发现他藏了小鞋。
可这鞋里的腥气，还有那若有若无的甜腻，绝不是普通的血。白仙要孩子当祭品，到底是为了报复，还是……另有所图？
林风握紧了口袋里的小鞋，指腹蹭过粗糙的布料，摸到了那几根坚硬的白刺。刺尖的红点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是在滴血。他突然觉得，这张家屯的事，恐怕比黄三太爷想的还要复杂。三天时间，他们真的能把孩子救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