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和尚端坐李圳身侧,灰色僧袍浆洗得干干净净,虽面带稚气相,眼神却沉稳如水。他开口时语速不急不缓,声音清朗,将这两日的遭遇娓娓道来。从前晚去打草惊蛇,到昨晚在何府闺楼外面守了一夜,桩桩件件被他说得跌宕起伏,险象环生。
李圳初始还只是漫不经心,他本就是陪妹妹来的,对案子原本是一点兴趣都欠奉。听至李晚孤身被追杀时,眉头便已微微蹙起,背脊不自觉地向前倾了三分。开始插话,是不是德文两句案情,听到假何仲不仅冒名顶替,更暗中搅得何府鸡犬不宁,他就已经将眉头皱了起来,到后来听说那假何仲胆大包天,派出人手追着李晚跑了大半个保定府以后,他猛地一拍地面!这一掌力道何止千斤,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篝火旁的地面都被他砸出个大坑,尘土飞扬。
李大将军双目圆睁,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怒声喝道:“岂有此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竟有这般无法无天的狂徒!保定府县令是吃干饭的不成?任由凶徒横行,累及良善!待此案了结,本将军定要递上弹劾本章,参他个玩忽职守,草菅民命!”
李晚见状,连忙起身,轻轻拉了拉哥哥的衣袖,柔声道:“哥哥息怒。这保定府尹也是无辜,何府之事本是家宅秘辛,那假何仲伪装得滴水不漏,又岂是寻常地方官能轻易察觉的?再说他这些时日也在全力追查,只是线索渺茫罢了。若真参了他,反倒显得我们仗势欺人了。”她声音温婉,条理分明,一双明眸清澈动人,带着几分哀求之意。
李圳素来疼爱这个妹妹,见她这般说辞,怒气稍敛,重重哼了一声,却也不再提弹劾之事。李晚这才松了口气,续道:“如今看来,何偌夫妇之死,即便不是这假何仲亲手所为,也定然与他脱不了干系。此事拖延不得,夜长梦多,再耽搁下去,何府恐生更大祸端。”
不敬和尚闻言,抬眼看向李晚道:“不知李姑娘此番入京,对你张屠户家的那桩陈年旧案可有了解?”
李晚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卷宗,放在面前的地上摊开,指尖轻轻拂过纸面,一边指着一边讲解道:“幸不辱命,已然查到。只是此事却与王里正所言大相径庭,并非什么惊天悬案,不过是一场江湖恩怨了结罢了。那张屠户早年在江湖上颇有名号,手上沾染的血腥可不少。后来他厌倦了打打杀杀,便金盆洗手,退隐到那村子里,娶妻生子,想做个寻常百姓。”
“寻常百姓?”
李圳冷哼一声,端起水杯猛灌一口,热水入喉也似带着火气。
“这些江湖人真是天真得可笑!只道自己金盆洗手便能既往不咎,却忘了刀下亡魂的亲眷,哪会轻易放过他们?你杀了人家的父兄,夺了人家的性命,仅凭一句‘倦了’便想归隐,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他语气铿锵,显是对这种“归隐田园”的说法极为不屑。
不敬和尚闻言,双目微阖,双手合十,缓缓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恩怨纠缠,因果循环,世人皆为名利所困,为仇恨所缚,实乃苦海无边。”
李晚点头附和道:“哥哥所言极是。这张屠户便是如此,他虽想归隐田园,可当年的血债却未曾清偿。杀他全家的,正是仇人之子,此人隐姓埋名多年,就是为了报仇。悬镜司得知此事后,追了他千里之路,最终在晋北将其擒获。他对杀害张屠户夫妇之事供认不讳,只是坚称未曾见过张家孩童,说当时进屋时只见到夫妇二人,并未有孩童踪迹。悬镜司后来又派人四处寻访,查遍了周边村镇,却始终一无所获,那孩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她说到此处,抬眼看向不敬。不敬和尚恰好也抬眸看来,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心有灵犀,李晚便轻轻颔首,示意自己也觉得此事蹊跷。
这细微的互动却被李圳看在眼里,他顿时眉头一挑,重重哼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悦道:“有话便当面说清楚,这般眉来眼去的,成何体统!”
他虽知妹妹与不敬是为查案,可瞧着两人这般默契,心里终究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这小和尚年纪轻轻,倒与自家妹妹走得颇近。
李晚被哥哥一说,连忙低下头,轻轻拢了拢鬓发。
不敬依旧双手合十,缓缓开口道:“如此说来,凶手选中张屠夫家的荒废院落,当真只是因那里空寂无人,便于行事?”
这话听似寻常,可他眉宇间那抹不以为然,语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诘问,却全然暴露了心底的不信。世人总说世事多巧合,可真落到查案之上,桩桩件件皆有因果,哪有这般恰好的“巧合”?
“何须这般绕弯子!”
李圳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他猛地坐直身子。
“想知道缘由,直接去把这人抓了,哪有这许多婆婆妈妈!”
他久经沙场,行事素来雷厉风行,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最见不得这般疑神疑鬼、瞻前顾后的模样。在他看来,案子查到这份上,假何仲已然浮出水面,直接将人拿下,严刑逼供,何愁问不出真相?
李晚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按住哥哥按在刀柄上的手,柔声道:“大哥息怒。查案与沙场厮杀,终究是两回事。战场上敌我分明,凭的是真刀真枪的硬实力;可查案讲究的是真凭实据,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如今这案子看似线索明朗,实则暗藏玄机,许多关节都尚未厘清。那假何仲固然可疑,可他背后是否另有主使?张家旧案与何府命案究竟有何关联?这些都还没弄明白。若是贸然动手,打草惊蛇,反倒可能让真凶趁机逃脱,纵虎归山,日后再想追查,可就难了。”
她字字珠玑,一双明眸清澈如水,望着李圳,满是恳切之意。她虽为女子,却心思缜密,查案之事上,比哥哥多了几分沉稳与细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