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微微摇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用了…只是这心里头，空落落的，累…说不出的累。”他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乾儿…你说，朕当年…是不是错了？”
李承乾动作一顿：“父皇何出此言？”
“分封诸王…”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飘忽，充满了迟暮的悔意，“朕以为，将诸子分封各地，拱卫中央，效仿周制，可保李唐江山永固。朕给他们封地，给他们兵马，盼他们能成为屏藩，替朕守牧一方，兄弟同心…呵…”他发出一声自嘲的冷笑，充满了苦涩，“同心？看看他们都做了什么？李佑…这个逆子！弑师！谋反！还有…李泰…”提到这个名字，李世民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中痛苦之色更浓，“朕那么宠爱他…他却在朕的眼皮底下，勾结侯君集…逼宫！他们心里，何曾有过半分兄弟之情？何曾有过对朕、对这大唐江山的半分敬畏？！分封…分封的结果，是养出了一群觊觎中央、骨肉相残的豺狼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痛心疾首和自我怀疑。曾经引以为傲的国策，如今看来，却成了动乱的根源，成了悬在帝国头顶的利剑。
“父皇…”李承乾心中沉重，试图宽慰，“诸弟…并非人人如此。吴王恪在安州，勤勉政事，颇得民心。晋王治，仁孝纯良…”
“恪儿？”李世民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随即又化为更深的疲惫，“罢了…罢了…朕老了，真的老了。”他闭上眼，仿佛不堪重负，“有时候，朕真觉得…撑不下去了。你母后在时，朕无论多累，回到立政殿，看到她，听她说说话，这心里…就踏实了。如今…这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冷得刺骨…”
他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任由李承乾为他按摩。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李承乾看着父皇紧锁的眉头和眼角深刻的皱纹，感受到指下那紧绷的肌肉传递出的深深倦怠与孤独，心中酸涩难言。帝王的荣耀背后，是无尽的孤寂和难以言说的重压。长孙皇后的离去，李泰的背叛，李佑的疯狂与死亡…这一连串的打击，如同沉重的枷锁，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天可汗，牢牢地困在了疲惫与伤痛的深渊里。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甘露殿。李承乾服侍父皇用了些清粥，看着他勉强睡下后，才悄声退了出来。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里面沉重的气息。
然而，殿内的李世民并未沉睡。巨大的空虚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辗转反侧，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观音婢温柔的笑靥，李泰幼时聪慧可爱的模样，李佑那带着骄纵又天真的眼神…最终，都化作了血色的宫变和野狼峪的惨嚎。他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寝衣。
“来人…”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值夜的内侍连忙趋近：“陛下？”
“传…传徐才人过来。”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茫然。
不多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徐徐才人身着一身素雅的宫装，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她年方二八，正是豆蔻年华，容貌清丽，气质温婉，更难得的是才情出众，有“女中相如”之称。她恭敬地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殿内烛光昏暗。李世民靠在床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徐惠身上。那朦胧的光线，那纤细的身影，那低眉顺眼的温顺姿态…恍惚间，竟与他记忆中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观音婢…”一声深情的、带着无尽思念和痛苦的呼唤，不受控制地从李世民口中溢出。他朝着徐惠伸出手，眼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迷离和渴望，“你…你终于肯来见朕了？朕好想你…好想你啊…”
徐惠浑身一僵，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愕然抬头，对上李世民那充满深切思念却又明显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目光。那目光炽热而痛苦，像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灼伤。她瞬间明白了，陛下…是把她当成了已故的长孙皇后！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酸楚瞬间涌上心头，让她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她只是一个才人，一个卑微的、仰慕着帝王却深知自己永远无法取代那个传奇女子的后宫妃嫔。她可以忍受寂寞，可以安守本分，却无法承受成为他人替身的悲哀，尤其是…成为那位她内心也深深敬仰的、如同皓月般存在的长孙皇后的替身！
晶莹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她美丽而苍白的脸颊上滚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那无声的、汹涌而下的泪水，却比任何哭喊都更能表达她此刻的屈辱与心碎。
那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李世民伸出的手背上，灼热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迷离的眼神瞬间清醒了大半。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少女，再看看自己伸出的手，终于彻底从幻梦中惊醒。
那不是他的观音婢。
他的观音婢，早已长眠于昭陵冰冷的墓室之中，再也不会回来。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瞬间淹没。他颓然地收回手，眼中那片刻的炽热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苍凉。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得如同叹息：“你…退下吧。”
徐惠如蒙大赦，又心如刀绞。她深深地、无声地行了一礼，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转身踉跄着逃离了这座让她窒息、让她心碎的帝王寝殿。冰冷的泪水，在她身后洒了一路。
甘露殿内，重归死寂。李世民独自一人，被无边的黑暗和更甚从前的孤寂紧紧包围。炉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映照着一个伟大帝王，在生命暮年，无法排解的、深入骨髓的倦怠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