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拉斯先生，我有一些紧急事务，需要向您单独汇报。”
里昂·帕克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红木长桌的一侧，微微躬身。
他的存在感稀薄得如同旧照片上的尘埃，却在需要时能凝聚成实体。
威廉·阿斯特的神经像是被细针拨弄了一下。
他正需要一个喘息之机，一个让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对话暂停的借口。
清了清嗓子，他试图摆出副局长的威严，尽管可能收效甚微。
“西拉斯先生，如果是贵公司的内部管理事务。
我想，作为外人，我或许应该暂时回避，以免……”
“内部事务？不，不，阿斯特副局长。”
西拉斯微笑着打断他，
“伊米塔多是一家致力于提升友利坚国民福祉的公众企业，我们严格遵从政府的协调与管理。
重要信息的公开透明，是我们对合作伙伴，也是对全体国民的基本承诺。
您是我们在国防情报领域最重要的伙伴之一，您的在场，只会让我们的沟通更有效率。
里昂，请直接说明。”
他的目光转向里昂，颇为温和。
阿斯特感觉自己像吞下了一只裹蜜的苍蝇。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这番冠冕堂皇的陈词，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当然，西拉斯先生深明大义。”
里昂·帕克微微颔首，开始了他的叙述，语速均匀：
“伊米塔多公司总部遭遇了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恶意入侵。
多名身份不明的暴徒，以不同批次、不同路径闯入公司内部多个区域，造成了严重的骚乱和一定程度的破坏。
其中一名暴徒携带的简易爆炸装置，在办公区发生了爆炸。”
“有造成人员伤亡吗？”
西拉斯只问了这一句。
恰到好处的对生命的关切，仿佛一位仁慈的君主在垂询他子民的安危。
“万幸的是，没有。”
里昂回答。
西拉斯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似乎这个答案已经足够。
旁边的阿斯特副局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
“那……其他损失呢？
我是说，有没有一些……比较重要的数据，或者……服务器之类的，遭到破坏或窃取？”
他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形，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拉扯。
“没有。”
里昂的回答简短而致命。
“没有？”
阿斯特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他注意到西拉斯正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戏谑与悲悯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在玻璃迷宫里徒劳打转的仓鼠，既觉得滑稽，又觉得对方的可怜不值得投入更多情绪。
阿斯特感到脸颊一阵燥热，急忙辩解道：
“我的意思是，我是在关心贵公司的数据安全，毕竟……这些数据如果流出到市场上，可能会对公众安全造成……”
“我完全理解您，阿斯特副局长。”
西拉斯用他那特有的语调说道，
“伊米塔多作为一家涉及公众安全保障业务的企业，其核心数据的保密性至关重要。
您的这份关切，既专业又必要，我深表赞同。”
他微微颔首，然后话锋一转，以严厉的口吻对里昂道：
“帕克，向我们的阿斯特先生详细说明情况。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是，先生。”
里昂从腋下取出一个厚实的牛皮纸文件袋，打开封口，抽出一叠纸张。
他开始详细叙述，从被破坏的门禁系统，到被撬开的文件柜，再到爆炸造成的墙体损伤、玻璃碎片和办公用品的损毁清单——精确到每一块破碎的地板砖和每一根烧焦的网线。
然而，结论却异常确凿且令人匪夷所思：
没有任何核心数据服务器被接触，没有任何数据被复制或丢失。
伊米塔多固若金汤。
阿斯特已经没心情去细究这份报告中那些显而易见的疑点了。
比如，为什么袭击刚刚发生不久，这里就已经有了一份精确到螺丝钉的损失评估报告？
比如，西拉斯为什么从头到尾从容不迫得令人发指。
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任务，彻底失败了。
所有渗透小队的任务，无论是控制系统、盗取数据还是植入后门，无一例外，全都失败了。
但数十年宦海沉浮的经验让他迅速找回了职业性的镇定，尽管这镇定如同劣质瓷器表面的釉彩，一敲即碎。
“真是令人震惊！”
阿斯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沉稳，试图挤出义愤填膺的腔调，尽管这表演拙劣得像三流演员在背诵蹩脚的台词，
“没想到在友利坚的土地上，光天化日之下，竟然会发生如此恶劣的袭击事件！”
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仿佛刚焦灼不安并非来自自己。
“西拉斯先生，我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可能需要暂时告一段落了。
我必须立刻返回dIA总部，亲自督办此事。
对于贵公司遭受的无妄之灾，我感到异常遗憾和愤怒。
我需要立刻组织力量，追查这些胆大妄为的暴徒，务必将他们绳之以法，给贵公司一个交代，也给友利坚的法律一个交代！”
他说着，便准备起身告辞，试图从这个让他坐立不安的漩涡中逃离。
“您也应该好奇，那伙入侵者的真实身份吧，阿斯特副局长。”
西拉斯的声音如一根的绳索，缠住了阿斯特试图抽身的脚踝。
语气依旧礼貌，但那份先前刻意营造的温和，此刻已消散无踪。
“不……”
阿斯特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巨大的不祥预感将他淹没。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
然而，西拉斯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组织语言或调整情绪的时间。
“您不在意那些意图对伊米塔多——这样一家与友利坚国民福祉息息相关的本土企业——进行野蛮袭击的暴徒，究竟是何方神圣吗？”
西拉斯的声音愈发平缓，
“我记得，国防情报局的核心职责之一，便是‘识别并应对威胁友利坚国家安全的外国情报实体及个人’。”
他顿了顿，眼神适时地展现锐利，
“贵局在全球范围内执行任务时，展现出的决心和效率，令人印象深刻。
那么，对于发生在我国土心脏地带的、性质如此恶劣的袭击事件，dIA难道不应该抱有至少同等级别的关切与追查力度吗，阿斯特副局长？”
“……是的。”
阿斯特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吐出这个干涩的音节。
“里昂，”
西拉斯转向他的助手，语气随意，“我们是不是捕获到了一些……嗯，那些试图潜入的‘客人’？”
里昂·帕克立刻回答：
“是的，先生。我们成功控制了七位。”
“七位？”
西拉斯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数字不甚满意。
“入侵者一共有多少人？”
“根据初步排查，预计为十一人。”
西拉斯发出一声故作夸张的叹息，语气中充满了对下属工作效率的“不满”：
“工作是怎么做的？
十一个入侵者，你们才抓到了七个？简直不敢置信！”
他摇了摇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道，
“想想历史上那些经典的渗透与反渗透案例，想想那些让敌人‘有来无回’的完美行动——例如KGb对军情六处间谍网络的肃清，那才是你们应该达到的目标！
零逃脱，零疏漏！”
“您说得很对，先生。
我们会深刻反省，加强培训。”
里昂垂首，语气恭敬。
阿斯特心中的不祥预感，此刻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像一杯被反复熬煮的苦药。
他感到一阵阵眩晕，西拉斯的每一句话都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抱歉，西拉斯先生，”
他艰难地尝试插话，试图夺回一丝对话的主动权，哪怕只是为了打断节奏，
“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毕竟，对方也是……”
“严苛？
”西拉斯打断他，笑容温和却令人发寒，
“不，不，阿斯特副局长，一点也不严苛。
我们要为我们的客户负责，为那些信任、支持伊米塔多的友利坚国民负责。
面对任何威胁，采取任何严苛的应对措施，都属于我们应尽的职责，都在合理范畴之内。”
他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即兴演讲中常见的手势。
“我们的敌人，这些潜入分子，他们的行为是何等猖獗！
他们甚至拥有严格的信息传递系统、精密的队伍组织制度，以及明确的分工合作——就像某些国家的情报机构一样，成体系，且高度正规化。
面对这样的对手，我们也必须具备相应的觉悟和能力。”
“体系……正规？”
阿斯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舌头有些发麻。
“是的。”
西拉斯肯定道，然后转向里昂，
“帕克，把我们从那些‘客人’身上找到的身份证件，取出来给阿斯特副局长过目。”
“明白，先生。”
帕克再次打开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从中抽出一叠硬质卡片，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像一副铺开的扑克牌。
“这是韦恩先……我们从那些被捕获的暴徒身上搜集到的身份证件，上面记录了他们各自的个人信息、履历。”
他又从文件袋中取出一叠打印纸，
“以及，这是我们同时发现的五份详细行动计划书。
清晰地记录了他们的人员分组、任务分工，甚至是五支队伍各自独立作业的渗透路径和备用方案。”
“天呐——真是可怕。”
西拉斯用一种咏叹调般的、略显浮夸的语气说道，仿佛第一次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消息，
“可以请你朗读一下这些勇敢的‘探险家’们的个人信息吗，帕克？
也好让我们的阿斯特副局长对这些不速之客有一个更清晰的认识。”
“当然，西拉斯先生。”
里昂·帕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证件，清了清嗓子。
没有人关注一旁脸色阴沉的阿斯特副局长，他的呼吸变得粗重，眼神死死盯在那一叠证件上，仿佛要将它们烧出洞来。
帕克开始朗读名单，声音清晰而冷漠：
“索菲亚·卢梭。”
“伊森·赫伯特。”
“阿利斯泰尔·芬奇。”
“伊索尔德·万斯。”
“野比大雄。”
“布鲁斯·李。”
“莱桑德·克罗。”
“摩根娜·韦尔。”
“佩雷格林·斯通。”
“罗薇娜·贝克。”
“以及，吉迪恩·费尔。”
十一个名字，不多不少。
念完名单后，帕克顿了顿，继续补充道：
“根据我们安全部门的初步背景调查显示，这十一位人士，均有着在一家全球知名的、隶属于友利坚合众国政府的情报机构中长期服役的背景。
很难想象，这样一群拥有光鲜履历的专业人士，为何会集体参与到一次针对本土企业的、近似于恐怖袭击的非法入侵事件中。”
“是啊，的确很难想象。”
西拉斯接过话头，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阿斯特，语气中带着玩味的“困惑”，
“您也是这么认为的吧，阿斯特副局长？”
阿斯特当然认得那些证件的制式，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他亲自审阅或至少过目过的档案——尽管他不一定能记得。
这些人，全都是dIA的精英特工，是他亲手签发行动许可派出去的！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和辩解都碎成了齑粉。
“慢着！”
他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找回了声音，尽管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指着桌上的证件，眼睛因充血而显得格外骇人，
“你们……你们怎么会有这些人的证件？他们本不应该把它带在身上！
而且，帕克先生刚才说，你们只抓到了七个人，为什么这里会有足足十一张证件？！”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西拉斯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那笑容此刻在阿斯特看来，比最狰狞的恶魔面具还要可怖。
“哦，这个嘛，”
西拉斯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解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也许是他们在执行‘特殊任务’的过程中，不小心将自己的证件遗失在了地上。
而我们的安保人员，又恰好在清理现场时，非常幸运地拾取到了这些被遗弃的物品。
纯属巧合，阿斯特副局长，一系列不幸但又合乎情理的巧合。”
“您觉得……这很有说服力吗？”
阿斯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的尊严正被对方用最粗暴的方式践踏。
“这可以很有说服力，威廉。”
西拉斯的声音压低了几分，
“一个国家的精锐特工，他们的工作证件，可以成规模地、戏剧性地被袭击者遗弃在犯罪现场；
正如一个庞大的、有预谋的恐怖组织，可以在我与您——一位尊贵的国防情报局副局长——进行友好洽谈的同一时刻，成规模地、肆无忌惮地袭击我们的公司总部。”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锁定了阿斯特。
“您看，威廉，现实往往比小说更荒诞，不是吗？”
西拉斯向里昂·帕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送客。
“好了，我亲爱的威廉。”
他的语气恢复了那种彬彬有礼的腔调，
“我想，您现在可能迫切需要返回dIA，去仔细梳理一下您混乱的思路。
请记住，适当地休息对您的身体是有利的——尤其是，您的肾脏问题，真的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了。
当然，”
稍稍停顿，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在处理眼前的麻烦之余，或许也该花点时间，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学会最基本的诚实和尊重——相信我，这有时候比了解所谓的‘事实真相’更为重要。”
威廉·阿斯特呆若木鸡地坐在那里，嘴巴微张，眼神空洞。
世界在他周围旋转、崩塌，毫无生气，仿如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