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太医这话说出口，顿时引得不少人附和。
“方太医说得是！哪有什么鬼怪，不过是些乡野村夫的杜撰罢了。”
“便是有，也轮不到朝廷设个衙门来管，简直是多此一举。”
值房里的议论渐渐转向了对“荒诞流言”的嘲讽，唯有杨柳青望着砚台里猩红的朱砂，只觉得那原本温热的药香中，似乎悄然渗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他心里清楚，陛下绝非信口开河之人，只是这等事太过匪夷所思，满朝文武怕是多半都和师傅与这些同僚一般，只当是天方夜谭吧。
年轻医官将药杵往石臼里重重一磕，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随即嗤笑着摇头：“荒唐！朝都九衢风华，一派太平盛世气象，朗朗乾坤里哪来的鬼物作祟？不过是些宵小之辈编造的妄言罢了！”
旁边一位鬓角已染霜色的老医官也捻着胡须附和，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依我看，不过是危言耸听罢了！真要是有鬼，那也是阴曹地府里的东西，怎不见哪个鬼魂夜游到咱们太医局来讨副汤药调理身子？”
这话引得值房里一阵哄笑，药碾转动的吱呀声、药杵捣药的闷响混着笑声，倒比先前更热闹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黄御医却轻轻叹了口气，枯瘦的手指从宽大的袖袍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麻纸，纸角都磨得起了毛边。
“诸位莫要笑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沉甸甸的意味。
“你们可知陛下为何要力排众议设这御灵卫？这是前日朝廷在东西两市张贴的告示，我托人誊抄来的，你们且看看。”
坐在他对面的何太医眼疾手快，不等黄御医递过来，一把抢过那几张纸，眯着眼凑近了看。
黄御医被他这冒失举动惹得瞪了一眼，却也没真动气，反倒清了清嗓子，将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久前大临府战事，敌国使了阴邪法子，用那什么……幽冥髓，竟真的召唤出了鬼物。”
值房里的喧闹骤然静了下来，连最开始嗤笑的年轻医官都停了手，竖着耳朵听他往下说。
“那些东西，据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夜里神出鬼没，专挑活人阳气最盛处下手。”
黄御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渐渐发白的脸色，
“咱们镇守大临府的二十万大军，身经百战的将士啊……差点就全折在那些鬼东西手里。”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寒意，已让满室药香都仿佛凉了几分。
黄御医端起茶盏抿了口凉茶，指尖在温热的盏壁上轻轻摩挲片刻，才缓缓抬眼，目光扫过众人愈发苍白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说来也是天意。陛下正是在那场恶战里，于万鬼丛中顿悟了神通。”
他顿了顿，喉结微动：“坊间有传闻，此等神通需是累世积下大功德者方能顿悟。陛下乃真龙天子，身负社稷气运，才有此等降服邪祟的神通。”
这话一出，值房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声，有人手里的药杵“当啷”掉在石臼里，滚出半尺远都没察觉。
“不止陛下，”黄御医的声音继续传来，像投进静水的石子，“如今统领大临府玄甲军的江照野将军，也顿悟了同属一类的神通。陛下当即委以重任，那位江将军竟从一个不起眼的八品末流武官，一路擢升，直抵二品昭武将军！这等晋升速度，简直是旷古未有！”
“嘶——”倒抽冷气的声音更响了，连最沉稳的方太医都蹙起了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年轻医官张着嘴，先前的嗤笑早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满眼的难以置信。
杨柳青耳听着黄御医的话，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笑意，又飞快地敛了回去。他垂眸望着药碾里被磨得细腻的朱砂，指尖轻轻拢了拢药粉。
这黄御医果然是太医局里最会搜罗消息的，这故事说起来竟连他这个亲身经历过此事的人，都挑不出半分错处。
黄御医又道：“前些日子，陛下派飞龙卫四下探查，寻到了鬼物踪迹。陛下亲自动手，当场擒了三只活物回来，如今就锁在钦天监的镇邪塔下。”
“什么？！”何太医猛地将那张皱纸展开，借着窗棂透进的晨光细看，声音都在发颤，“你们看这告示！御灵卫招募天下能人异士，便是当个最低等的小卒，月俸之外赏银就有四十两，还直接授从七品官职！”
他指着纸上的字，指尖都在抖：“但试者需在金銮殿上当众抗衡那几只御捉的鬼物，生死不论，死伤勿论啊！”
“我的天……”有人低呼出声。四十两白银够寻常百姓过活三五年，从七品更是多少读书人苦读半生都求不来的前程，可这代价竟是与活生生的鬼物搏命？
黄御医接过告示，指尖划过纸面：“陛下是铁了心要办这事。如今除了沧州被起义军占领未张贴，其余十一州府都贴满了这告示，就是要赶在鬼物真的祸乱中原之前，把天下懂驱邪、能抗鬼的奇人都网罗过来。”
值房里彻底静了，连药炉里咕嘟的汤药声都听得格外清晰。
先前的嗤笑与质疑早已烟消云散，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药香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想来朝中那些迂腐大臣此刻怕是急得跳脚了吧？
多半正撺掇着要联名死谏，说不定真有几个要跑到宫门前撞柱，逼陛下回心转意。
杨柳青忍不住在心里暗笑，他们哪知道，黄御医说的这些，已是打了折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