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账簿最后空白页的角落里,悄悄爬起行小字:正月十五,灯照冤魂。
我用指尖蹭了蹭那行字,纸页糙得像老井壁的青苔。赵铁柱正蹲在灶台前,把张府柴房捡的菜刀磨得锃亮,刀刃映着他红扑扑的脸:三妮,你看这刀改得咋样?切豆腐准能像裁纸似的。
铁哥,你就知道琢磨吃的。我把账本往他眼前凑,这字是今早冒出来的,刘半仙说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冤魂都得靠灯照才能托生。
赵铁柱的手顿了顿,菜刀在磨石上划出刺耳的响:那...那咱得多扎几盏灯?他突然想起什么,去年城隍庙的老道说,扎灯得用芦苇杆,还得蘸灶王爷的香灰...
话没说完,巷口传来的鼓声。卖花灯的老陈头推着独轮车经过,车上的兔子灯、莲花灯晃得人眼晕。他看见我们就喊:杨三妮,赵铁柱,预定的百盏灯扎好了!
我这才想起,前几日托他扎灯祭奠刘寡妇一家。老陈头放下车,从怀里掏出张纸条:这是灯油钱的账,你瞅瞅对不对。纸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末尾却画着个歪脑袋灶王爷,和我家供的那尊一模一样。
陈叔,您这画...我刚要问,老陈头突然压低声音:昨夜我扎灯时,听见芦苇杆里有人叹气,说三百年的灯,该亮了
赵铁柱突然攥紧菜刀:是不是张财主家的冤魂?
不像,老陈头摇头,那声音像个女的,还带着糖瓜味...
正说着,刘半仙背着个布幡跑来,幡上写着上元解厄四个大字:杨姑娘,老朽算到今夜有大动静!他从幡子里掏出个陶罐,这是从老井里捞的灯油,能照见冤魂的真身。
我打开陶罐,一股甜香飘出来,竟和老栓头的糖瓜一个味。赊账簿突然翻页,新添的字迹透着油光:老陈头,赊灯油三斤,以三百年前旧事相抵。
三百年前的旧事?赵铁柱挠着头,难道和王记豆腐坊有关?
爹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个蒙着红布的物件:三妮,你奶奶留下的东西,或许能派上用场。红布揭开,是盏青铜灯台,灯座上刻着缠枝莲,花瓣里藏着个字。
这是...走马灯的灯台!我惊呼。奶奶生前最爱扎走马灯,说灯一转,就能看见想见的人。
当天傍晚,西街家家户户都挂起了花灯。老井边摆满了我们扎的百盏灯,芦苇杆上蘸的香灰在风中闪闪发亮。赵铁柱提着青铜灯台,非要往灯芯里倒老陈头的灯油:三妮你看,这油烧起来准是金色的!
灯油刚倒进去,井里突然泛起涟漪。水面映出的花灯影子里,慢慢浮出个穿红袄的姑娘,手里攥着块糖瓜——正是刘寡妇年轻时的模样。
是刘姑娘!赵铁柱把灯台举得更高。
刘寡妇的影子对着我们笑,突然指向张府的方向。我们跟着影子往东街走,灯笼的光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条发光的河。
张府后院的柴房里,还堆着三百年前的旧木料。青铜灯台的光照过去,木料上突然浮现出字迹:王记豆腐,以女抵债。我凑近一看,木料上竟刻着我奶奶的名字。
原来...你奶奶是王家最后的传人!刘半仙的声音发颤,三百年前,张家抢了秘方,还逼王家把女儿嫁给张财主的祖上抵债...
话音未落,柴房的梁上飘下件红肚兜,正是张少爷说的那件,上面绣的灶王爷眼睛突然亮起来,射出两道金光。金光落在赊账簿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三百年间被张家迫害的人。
这些冤魂,今夜都要靠灯照才能解脱。刘半仙掏出黄符,得让他们看见张家的忏悔。
赵铁柱突然想起什么:张少爷!他不是被灶王爷罚了吗?让他来认错!
我们找到张少爷时,他正蹲在灶王爷像前磕头,额头磕得通红:灶王爷饶命,我再也不敢偷糖瓜了...
不是偷糖瓜的事,我把赊账簿递给他,是你祖上的债,该还了。
张少爷看着账本上的名字,突然哭起来:我爹临终前说过,咱家欠王家的,欠西街的,迟早要还...他突然站起来,我去给老井边的灯添油,添满三百斤!
当夜三更,百盏花灯在老井边亮得像团火。张少爷跪在井边,把一瓢瓢灯油倒进井里,水面上的冤魂影子渐渐清晰——有王记豆腐坊的掌柜,有被抢走的王家女儿,还有老栓头年轻时的模样。
青铜灯台的光转得越来越快,走马灯的影子里,三百年前的画面活了过来:王家女儿把豆腐秘方缝在红肚兜里,老栓头的祖上偷偷把糖瓜塞进她手里,张财主的祖上举着菜刀闯进柴房...
原来老栓头家,三百年前就帮过咱们王家!我哽咽着说。
赵铁柱握紧我的手:现在轮到咱们帮他们了。他把青铜灯台放进井里,让灯照得再亮些,让他们都能托生。
灯台沉入井底的瞬间,百盏花灯突然同时炸开,化作漫天星火。刘寡妇的影子在星火中笑,渐渐和其他影子融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花。
回到豆腐坊时,天快亮了。赊账簿摊在灶台上,最后一页的字迹透着暖意:上元灯灭,冤魂皆散,王记豆腐,薪火相传。青铜灯台不知何时漂回了井边,灯座上的字,变成了字。
三妮,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我连夜打的,你看看中不中。布包里是副银镯子,镯身上刻着豆腐块的花纹,还缠着圈细小的铜铃铛——正是老栓头那串的样式。
你这是...我脸发烫。
按赊账簿的意思,他挠着头傻笑,我得用余生还账,先从镯子开始还起。
爹蹲在灶台前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映着新贴的灶王爷画像,画像上的灶王爷正对着我们笑。远处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混着清晨的鸟鸣,像支唱不完的歌。
我摸着腕上的银镯子,铃铛轻轻响。谁也没注意到,赊账簿的封皮里,夹着片干枯的糖瓜渣,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