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这天,西街的风带着股清冽的凉,吹得豆田的叶子沙沙响。我蹲在田埂上选种,指尖捻着颗饱满的黄豆——这是要给远方的亲戚捎去的,按奶奶的话说,好豆种要走千里,让他乡也飘着咱西街的香。赵铁柱背着个布包从巷口走来,包上沾着些干草,是今早去老井边割的。
三妮,你看这布袋!他把布包往地上一放,袋口绣着串豆荚,针脚是赵婶帮忙纳的,张少爷说这布是新染的色,装豆种最体面,算他赊的,等来年收了新豆,给他寄两斤尝尝。
我刚把选好的豆种往布袋里装,豆宝就背着个小竹篓跑过来,篓里装着些他自己挑的大豆子,其实多半是些圆石子。婶娘,带...带我的豆!他踮着脚往布袋里倒,石子砸在豆种上响,小脸上满是认真,让...让远方的人...也知道豆宝!
这孩子今年七岁,已经背着小书包去私塾念书了,却总惦记着豆田。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往田里跑,说是要看看豆子有没有想他。先生说他作文写得最好的一篇,就是《我家的豆》,字里行间全是豆花开了豆荚鼓了的欢喜。
慢着倒,我捡出石子笑,豆子太硬,会硌着真正的豆种。
爹从豆腐坊出来,手里捧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这是按秘谱配的,他揭开红布,里面的豆子拌着些香料,混在新种里,能让豆子在他乡也长得旺,你奶奶当年就是这么给闯关东的表叔捎种的。
正说着,巷口传来马蹄声。镖局的镖师勒住马,马鞍上挂着个朱漆木箱:杨姑娘,这是往江南送的镖,您的豆种可装好了?
我赶紧把装豆种的布袋放进木箱,镖师仔细锁好,又往箱角塞了张黄符:这是刘半仙给的平安符,说能保豆种一路顺顺当当。
提到刘半仙,就见他背着布幡从老槐树下钻出来,头发上沾着豆叶。老朽算到今日宜送种,特来送行!他往木箱上撒了把五谷,这是老井边的土混的,让豆种记着老家的味。
张少爷赶着马车过来,车上装着些新做的豆腐干,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杨姑娘,我娘说这豆腐干给镖师路上当干粮,他挠着耳根笑,也算给豆种搭个伴,让它们知道咱西街不光有好豆,还有好豆腐。
日头升高时,送豆种的队伍在巷口聚齐了。赵婶给镖师塞了包腌豆荚,说是路上解乏;老陈头扛来根豆杆,说是让豆种闻着家乡的杆香;连私塾的先生都来了,送了本自己写的《农桑要术》,说是给种豆的人当个参考。
赵铁柱帮着镖师把木箱固定在马车上,嘴里念叨着:到了江南可得好好长,别给咱西街丢脸。
我往赊账簿上添新账,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西街豆种,赊他乡一寸土,以来年新豆相报。刚写完,豆宝就蘸着墨,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说是给豆种的祝福。
三妮你看这豆种!赵铁柱突然从布袋里捏出颗豆子,豆脐处竟有个小小的字,老篾匠说这是记乡豆,三百年才出一颗,种在哪儿都忘不了根。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豆田,豆叶作响,像是在给远行的豆种送行。镖师扬鞭时,马蹄扬起的尘土里,竟混着些金黄的豆粉,是从布袋缝里漏出来的,在阳光下闪着光。
刘半仙突然拍手:好兆头!豆粉随镖行,他乡也生根!
日头偏西时,镖队终于出发了。马蹄踏过青石板路,载着豆种的木箱在车后轻轻晃,像颗跳动的心脏。豆宝追着马车跑了老远,直到看不见影子才站住,小脸上挂着泪,却仰着头喊:豆子早点回来看看!
爹往田埂上撒了把新收的豆种,说是留种不忘本。我摸着账页上被风吹得发卷的边角,突然觉得这远行的哪是豆种啊,分明是西街的牵挂,装着灶膛的烟火,带着老井的水汽,要在他乡开出新的豆花。
赵铁柱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新绣的帕子,上面绣着片豆田,田边站着个小人,像极了豆宝。我娘绣的,他把帕子塞进我手里,说等豆种在江南结了荚,就让镖师捎片豆叶回来,贴在帕子上。
我笑着点头,帕子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远处传来归鸟的啼声,混着豆田的叶响,还有豆腐坊飘来的豆浆香。灶王爷画像旁的铜铃铛轻轻晃,风从巷口钻进来,掀动了账页上的字迹,那些与的字眼,在暮色里渐渐连成线,像根看不见的豆藤,一头牵着西街,一头牵着远方。
谁也没注意到,镖师塞在箱角的黄符上,刘半仙画的符纹里,悄悄藏着个字,在风中微微发亮——像极了无数颗远行的豆种,心里都揣着的那个字,念着念着,就长出了回家的根。
(第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