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清晨。持续了几日的阴沉天气终于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雨丝细密，夹杂着凛冽的寒风，打在脸上，不再是湿润，而是一种刺骨的冰凉。
整个世界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灰蒙蒙的、湿冷的色调里，街道上行人格外稀少，连平日里喧嚣的市场也显得安静了许多。
这样的天气，对于需要户外经营的摊贩来说，无疑是艰难的。但詹晓阳知道，越是临近年底，越是不能松懈。今天，南春桥的陈姨摊点和陈桥店的林家小姨那里，都有预订了礼袋狮头鹅的客户需要交货，必须准时到位。
他裹紧外套，撑着伞，依旧早早地来到了南春桥市场口。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黄爸爸和陈舅舅他们的三辆摩托车准时出现在雨幕中，车灯的光柱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出晃动的光影。大家默契地加快动作，迅速卸货、搬货，尽量减少在雨中停留的时间。交接完日常的货款和清单，詹晓阳特意提醒黄爸爸注意雨天路滑，送货安全第一。黄爸爸点点头，表示会小心。
看着摩托车尾灯消失在迷蒙的雨帘中，詹晓阳才转身回到小屋。被窝里还残留着暖意，屋外的凄风冷雨更衬托出室内的安宁。
连续多日的早起和奔波积累的疲惫涌了上来，他脱掉带着湿气的外套，钻回被窝，很快便沉沉睡去，补了一个难得的回笼觉。
再次醒来，已近中午。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
詹晓阳睁开眼，看到刘小惠正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专注地看着电视机里无声的画面——为了不吵他睡觉，她依旧习惯性地调成了静音。屏幕上色彩变换，映照着她恬静的侧脸，构成一幅温馨的室内图景。
“醒了？饿不饿？”刘小惠听到动静，转过头，轻声问。
“嗯，有点。”詹晓阳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他决定，“下雨天就不出去了，我去楼下打两份盒饭上来吃吧。”
他穿上拖鞋，下楼到附近常去的快餐店，打包了两份热乎乎的饭菜回来。两人就在小屋里边看电视边吃饭，虽然简单，却也别有一番闲适。
吃完饭，刘小惠继续看她喜欢的电视剧，詹晓阳则坐到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前，铺开纸笔，开始专心致志地构思和撰写来年“校园波鞋生意”的详细方案。
雨水顺着玻璃窗滑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小屋之内，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电视机里无声的画面，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
直到下午四点，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昏暗。两人知道不能再耽搁，必须出门去各摊点进行日常结算了。他们穿上厚外套，撑起伞，再次踏入湿冷的街道。
詹晓阳负责南春桥附近的几个点，刘小惠则要去较远的开源市场和新桥市场，最后再到陈桥市场与小姨结算，两人约好完事后在小屋汇合。
詹晓阳记得，做茶叶生意的陈老板之前约好了今天下午要来陈姨的摊位上取预订的狮头鹅。虽然这事主要由陈姨负责，但詹晓阳觉得还是过去看看，万一能帮上点忙。
当他走到陈姨的鹅肉摊时，果然看到陈老板那辆半旧的小轿车已经停在了路边。陈老板正撑着伞，和陈姨在摊位前说着话。看到詹晓阳过来，陈老板热情地打招呼：“晓阳兄弟！正说着你呢，你就来了！”
“陈老板好！路上滑，您开车小心。”詹晓阳笑着回应，走到屋檐下收起伞。
寒暄几句后，陈老板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爽快和一点紧迫感：“小弟啊，情况是这样的。我们一帮做茶叶生意的老乡，看了中央台的天气预报，说接下来可能有很强的寒潮，路上不好走。大家一合计，决定提前回老家过年。之前在你陈姨这买的狮头鹅，带回去给家里老人尝了，都说好！这次干脆多带些回去当年礼。这是我们潮城福建茶叶商会十几家一起凑的单子，一共48只！要麻烦你和陈姨安排一下，后天中午，直接派人把鹅送到我们商会驻地来，这是地址。”说着，他递过来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48只！又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单！詹晓阳心里一喜，但面上保持平静，接过纸条仔细看了一眼，肯定地点头：“没问题，陈老板！后天中午，保证准时送到！您跟陈姨办一下手续，我帮您把今天要取的鹅搬到车上去。”
这“天降”的惊喜，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陈姨的摊位上！陈姨脸上瞬间乐开了花，激动得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连忙拿出登记本和提取卡，和陈老板核对信息、办理手续、收取货款。
手续办完，詹晓阳和陈姨一起，小心翼翼地将几只今天就要带走的真空包装狮头鹅礼盒搬进陈老板轿车的后备箱。
送走陈老板后，陈姨激动的心情依然难以平复。她看看四下暂时没有顾客，干脆对在旁边摊位上帮忙照看的老公喊了一嗓子，然后拉着詹晓阳的胳膊，把他拽到旁边一处能避雨的屋檐下。
“晓阳！好孩子！你真是姨的福星啊！”陈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她紧紧攥着詹晓阳的手，眼眶都有些湿润了，“你看看，这才几天功夫？先是阿伯带来的老板订了20只，这又来了个48只的大商会订单！这……这钱赚得，跟白捡似的！姨这心里……真是不知道说啥好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瞒你说，晓阳，两个月前，姨还为这摊位的租金、为孩子的学费发愁呢！要不是你来找姨合作，教姨怎么做生意，姨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犯难呢！这摊点，等于是你给姨的啊！”
詹晓阳感受着陈姨手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的皮肤和传来的温热，看着她朴实的脸上洋溢的真挚感激，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
他想起自己前世创业时，也经历过无数艰难时刻，也曾得到过许多人的无私帮助。如今，他有机会用自己一点点超前的知识和努力，帮助像陈姨这样勤劳本分的小生意人改善生活，这种成就感，某种程度上比赚钱本身更让他感到满足。这或许，也是一种对前世所获善意的回报吧。
他反手握紧陈姨的手，语气真诚而温和：“陈姨，您千万别这么说。这都是您自己人缘好，东西质量过硬，人家才愿意回头，还介绍新客户来。是咱们有缘份，一起把生意做好了。您踏实干，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接着，他言归正传：“陈姨，咱们把账结一下。加上前几天阿伯介绍的20只，还有零散的，您这边团购总量已经超过80只了，按咱们之前说的，超过60只的部分，每只提成按90元算。今天这48只，就是 48 * 90 = 4320元。前面那30只，当时是按60元结的，还差30元的差价，30 * 30 = 900元。两笔加起来，一共是5220元提成。您刚才收的陈老板的货款，我先拿着，然后把这5220元给您。”
詹晓阳思路清晰，一边说一边从陈老板的货款里仔细数出5220元，递给陈姨。
陈姨接过那厚厚一沓五千多元的现金，双手微微发抖。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笔前所未有的巨款。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声音哽咽：“谢谢你，孩子……真的谢谢你……”
“陈姨，您应得的。”詹晓阳微笑着，再次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结算清楚后，詹晓阳又去许老板处结了今天的日常货款，然后便返回了小屋。刘小惠去的地方远，还没回来。
詹晓阳没有休息，立刻拿出团购登记总表，将陈姨这边新增的48只大单工整地填写上去。看着表格上不断攀升的数字，他心中充满了干劲。
接着，他又重新抄写了一份明天需要交给黄爸爸的备货清单，特别是标明了后天中午要送往茶叶商会的那48只鹅。最后，他把明天需要支付给黄爸爸的货款也提前准备好。
一切安排妥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趁着寒潮主力还未真正抵达，必须让大舅尽快把剩下的三百套餐具送过来，否则年后波鞋生意启动，也需要大量包装和赠品。
想到这，他立刻下楼，用公用电话给老家的舅舅打了过去，沟通好送货事宜。舅舅没再多问什么，只说后天凌晨老地方接货就行。
打完电话，正好看到刘小惠和林珊珊合撑着一把伞，从一辆三轮车上下来，走到了路口。刘小惠看到詹晓阳，脸上露出笑容：“晓阳！小姨说晚上请我们去吃饭，吃川菜！在迎宾大道那家新开的店！”
詹晓阳迎上去，很自然地接过刘小惠手里的小包，对她们说：“你俩在楼下等会儿，我把包拿上去，再穿件厚外套就下来。”他转头又对林珊珊笑了笑，“珊珊你冷不冷，看你没穿多少衣服。”
林珊珊点点头，轻声说：“还可以，不太冷。”
詹晓阳这不经意的关怀，让林珊珊的眼神又在飘荡着。
詹晓阳快步上楼放好包，加了件外套下来。三人拦了一辆出租车——天冷又下雨，实在不适合坐透风的三轮车了。
很快到了饭店，小姨和小姨夫已经在包房里等候。一番热情的问候后，大家落座。小姨高兴地告诉詹晓阳，今天店里又接了十几只狮头鹅的团购订单。詹晓阳听了，伸出大拇指点赞，生意兴隆总是让人开心。
菜陆续上桌，经典的川菜：水煮鱼、夫妻肺片、小炒牛肉、麻婆豆腐、辣子鸡丁……红油滚滚，香气扑鼻，但也椒麻劲道。詹晓阳在前世常吃川菜，倒也适应。但刘小惠和林珊珊这两个从小在清淡饮食的潮汕地区长大的姑娘，可是第一次见识这等“阵势”。
两人好奇地尝了一口水煮鱼片，瞬间被那直冲脑门的麻辣感击中了！只见她们俩几乎同时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哈气，脸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眼泪都快辣出来了。
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猛灌茶水，一边还忍不住咳嗽，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擤鼻涕，模样既狼狈又可爱，把小姨和詹晓阳逗得哈哈大笑。这顿晚饭，就在这种热闹、欢快又带着点“痛苦”享受的氛围中进行着。
饭后，小姨夫开车将詹晓阳和刘小惠送回南春桥。
回到温暖的小屋，詹晓阳和刘小惠洗漱完毕，身上带着同样的皂角清香，换上了舒适的睡衣。连日来的奔波、结算、应对寒流预警的紧张，似乎都被那场热闹又略带“刺激”的川菜晚餐冲淡了些许。
此刻，他们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讨论生意经或明天的安排，而是不约而同地窝在了那张旧沙发里。
沙发并不宽敞，两人肩并肩坐着，膝盖上盖着同一条厚厚的毛毯。刘小惠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很自然地微微侧身，将头轻轻靠在詹晓阳的肩膀上。
詹晓阳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她半干的长发。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得很低，播放着夜间新闻，但谁也没有真正在看。雨声和彼此平稳的呼吸声，构成了此刻最安心的背景音。
“晓阳，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特别的厉害。”刘小惠柔柔地在他怀里说道。“我记得初三那年的校运会，你代表我们班参加1000米的长跑，在一群参赛者当中我发觉，你是最矮小的，你一直跟着三班那个人跑，最后时刻超过了他获得第一名。你不知道，我们女生为你加油嗓子都哑了。”
詹晓阳沉默了片刻，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怀中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牢牢抓住。他轻声说：“都是为了你而努力！”貌似有点答非所问，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笃定和珍惜。
“嗯。”刘小惠在他怀里轻轻点头，声音带着无比的依赖和满足，“有时候想想，就像做梦一样。晓阳，谢谢你……带着我，让我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她的话语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傻丫头。”詹晓阳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头发，心里软成一片。
前世的孤独打拼，今生的携手同行，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格外珍惜眼前的每一刻宁静和温情。
他低声说：“以后，我们还会一起做更多的事，去更多的地方。”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沙发上，两个年轻的身影依偎在一起，低声诉说着属于他们的、泛着青涩光泽的旧日时光。
那些关于校园、关于同学、关于青春萌动的细碎片段，在此刻被一一拾起，细细品味。
这些回忆，如同冬日里温暖的炉火，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更慰藉了在成人世界的复杂中初试锋芒的年轻心灵。
在这个湿冷的夜晚，这小屋里的温暖，不仅仅来自于体温，更来自于两颗心在共同回忆和彼此承诺中，靠得越来越近的笃定与安然。
不知不觉，刘小惠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竟在詹晓阳怀里沉沉睡去。詹晓阳没有动，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睡得更舒服些，然后也轻轻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宁静而珍贵的温存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