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洋的梦想,如同远天的星辰,璀璨而诱人,指引着方向;而离别的现实,却似眼前这秋日愈发清冷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拂着黑瞎子沟程家小院内外每一个人的心。进军公海的庞大计划,在经过数月紧锣密鼓的筹备后,终于到了即将启航的时刻。那艘被程立秋和张远航千挑万选、最终定名为“探索者”号的千吨级远洋围网船,已然在南方某大型船厂完成了最后的舾装和设备调试,静静停泊在港口,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只待它的主人率领麾下勇士,去征服那片未知的蔚蓝。
归期难定,短则三四月,长则半年甚至更久。这并非一次短途的捕捞或观光,而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征,意味着将与家人、与这片熟悉的黑土地,进行一场漫长而充满不确定性的别离。
启程前最后几日的程家小院,笼罩在一种复杂难言的气氛中。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忙碌。程立秋最后一次检查着王铁山制定的家庭安保预案,与李建军核对着他离开期间各项产业的运转细则和应急方案,与张远航推敲着航线的每一个细节、补给点的安排、可能遇到的突发状况及应对措施……他事无巨细,力求将一切安排得妥帖周全,仿佛要将未来数月的牵挂与责任,都预先安置妥当。
然而,在这井然有序的忙碌之下,涌动着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别绪。
魏红变得异常沉默。她不再像往常那样絮叨地叮嘱,只是默默地为程立秋整理着行装。那件厚实的新棉袄,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絮的棉花,针脚细密得能挡住最冷的海风;那双加厚的棉袜,纳了厚厚的底,她说海上湿气重,脚不能凉;她甚至悄悄去庙里求了平安符,红布包裹着,塞进了行囊最贴身的夹层。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郑重,仿佛要将自己的担忧与祝福,都缝进这一件件衣物里。夜里,她总是紧紧偎在程立秋身边,不说话,只是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仿佛要将这声音刻进骨子里。程立秋能感觉到,她偶尔会在深夜里无声地流泪,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肩头。他只能更紧地搂住她,用无声的拥抱传递着自己的歉意与承诺。
小石头似乎也明白爹爹要出远门,而且要去很久。他不再调皮捣蛋,变得格外黏人,程立秋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小手总是紧紧攥着爹爹的衣角,仰着小脸,一遍遍地问:“爹,你啥时候回来?你会给我带大海里的宝贝吗?”程立秋每次都会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爹尽快回来。等爹回来了,给你讲大海里的故事,带你看真正的大鲸鱼(他指的是海里的各种大鱼)。”小家伙这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圈却悄悄红了。
最让人心头发软的是那对尚在襁褓中的龙凤胎。瑞山和瑞雪仿佛感应到家中不寻常的气氛,也变得有些爱哭闹。程立秋抱着儿子,小家伙用那双酷似他的乌亮眼睛懵懂地望着他,小嘴咂巴着;他逗弄着女儿,瑞雪便会咧开没牙的小嘴,冲他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那笑容纯净得能让世间一切烦忧消散,却也像一根柔软的丝线,紧紧缠绕住程立秋的心,让他几乎要迈不动离家的脚步。他抱着两个孩子,久久不舍得放下,贪婪地嗅着他们身上那股混合着奶香和阳光的、纯粹的生命气息,心中充满了初为人父却又即将远行的复杂酸楚。
大姐程立春红着眼圈,默默帮着魏红打理家务,照看孩子,把所有的担忧都咽进了肚子里。王铁山、李建军等人,则用更加严谨的工作和坚定的眼神,无声地向程立秋保证:家里一切有我们!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这是一个霜浓露重的清晨,天色未明,寒意深重。程立秋需要先乘车赶往市里,再转火车南下与“探索者”号汇合。院门外,吉普车已经发动,低沉的马达声如同催促的鼓点。
程立秋站在院中,最后一次环顾这个承载了他无数奋斗与温暖的家。魏红抱着瑞雪,程立春抱着瑞山,小石头紧紧拉着母亲的手,王铁山、李建军、王栓柱等核心成员肃立一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走到魏红面前,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女儿娇嫩的脸颊,又俯身亲了亲儿子的额头。然后,他看向魏红,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嘱咐:“家里……就交给你了。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们。”
魏红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你……你在外面,一切都小心。平平安安回来。”
“爹……”小石头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扑过来抱住程立秋的腿。
程立秋弯腰将儿子抱起,用力搂了搂,在他耳边低声道:“石头,你是哥哥,也是家里的小男子汉了。爹不在家,你要帮娘照顾好弟弟妹妹,知道吗?”
小石头用力地点着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程立秋深吸一口气,压下鼻尖的酸意,将儿子交还给魏红。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吉普车,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挺拔而决绝。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妻子强忍的泪水和孩子们依恋的眼神,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便会动摇。
车门关上,吉普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黑瞎子沟,驶离了那片他赖以生存和奋斗的黑土地,驶向未知的、波澜壮阔的远方。
魏红抱着孩子,望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消失在道路尽头,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程立春在一旁轻声安慰着。小石头依偎在母亲身边,小声地抽噎。晨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也吹散了离人的身影。
接下来的旅程,对于程立秋而言,是陌生而新奇的。火车轰鸣着穿越广袤的平原、起伏的丘陵,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北国风光逐渐变为南方的水乡泽国。他无暇欣赏这迥异的风光,大部分时间都在与同行的张远航以及几位新招募的远洋骨干,反复研究海图、讨论预案。越靠近目的地,他心中的离愁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对未知挑战的兴奋所取代。
当他们终于抵达那个繁忙的南方港口,第一次亲眼看到那艘灰白色涂装、线条硬朗、桅杆高耸、在众多船只中依然显得鹤立鸡群的“探索者”号时,程立秋的心中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充斥。这不再是图纸上的线条和模型,而是实实在在的、即将托付着他和数十名船员生命与梦想的钢铁座驾。它静静地停泊在蔚蓝的海水中,沐浴在南国灿烂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冷峻而强大的力量感。
登船的过程庄重而肃穆。船员们,包括张远航精心挑选的老班底和新招聘的远洋好手,早已在甲板上列队等候。他们穿着统一的作业服,肤色黝黑,眼神坚毅,带着常年与海打交道的风霜与沉稳。看到程立秋登船,在张远航的口令下,齐刷刷地敬礼(非军礼,是一种航海界的礼节),目光中带着对东家的敬畏,也带着对这次远航的期待。
程立秋站在甲板上,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这些都是他将要托付生死的兄弟。他清了清嗓子,没有过多的煽情,声音洪亮而沉稳:
“兄弟们!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探索者’号,就是咱们的家,是咱们在海上安身立命的根本!前面是公海,有大风大浪,有艰难险阻,但也有机遇和收获!我程立秋在这里保证,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严格遵守规程,我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兄弟!咱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平平安安出海,满载而归回家!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数十条汉子异口同声的回应,如同海涛般雄壮,在港口上空回荡。
简短的动员后,各项启航前的最后检查工作迅速展开。程立秋在张远航的陪同下,深入船舱的每一个角落。从宽敞明亮的驾驶台,到机声轰鸣的轮机舱,从庞大复杂的冷冻库,到拥挤但设施齐全的船员生活区,从先进的探鱼雷达,到巨大的、叠放整齐的渔网……他看得极其仔细,不时询问着关键设备的运行状况和应急预案。他必须尽快熟悉这艘船,如同他当年熟悉黑瞎子岭的每一条沟壑、每一片林子。
补给物资被源源不断地运送上船,蔬菜、肉类、淡水、燃油……堆积如山。港口的工作人员忙碌地解着缆绳。海鸥在船舷边盘旋,发出嘹亮的鸣叫,仿佛在催促,又仿佛在送行。
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时,所有的准备工作终于就绪。程立秋站在高高的驾驶台旁,透过舷窗,望向北方。家的方向,远在数千公里之外,隔着千山万水。魏红和孩子们的面容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带着牵挂与期盼。他用力握了握拳,将那份柔软的思念深深埋进心底。
张远航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气象数据和潮汐表,沉声道:“立秋哥,时间到了,天气窗口正好。”
程立秋收回目光,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即将扑向猎物的鹰隼。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斩钉截铁地下达了命令:
“起航!”
随着他一声令下,洪亮的汽笛声划破港口的黄昏,“探索者”号庞大的船身微微一震,螺旋桨卷起巨大的白色浪花,缓缓地、坚定地驶离了码头,劈开平静的海面,向着水天一色的远方,向着那片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公海,义无反顾地驶去。
壮士踏浪行,离歌渐不闻。程立秋,这位从东北黑土地走向深蓝大洋的猎人,带着他的雄心、他的团队,以及身后无尽的牵挂,正式开启了一段全新的、波澜壮阔的远洋传奇。船头所指,是命运的挑战,也是荣耀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