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屯营。
蓟镇总兵官的驻地,长城防线上最核心的军事堡垒之一。
此刻,这座坚城的城门紧闭。
城墙垛口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弓手,箭已上弦,如临大敌。
寒风卷起枯草与尘土,一支骑兵队伍,正拖着疲惫的步伐,缓缓靠近。
他们就是从山海关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狂奔数百里而来的赵率教所部。
数里之外,一处隐蔽的山坳里。
李陵放下了手中的黄铜千里镜,脸色阴沉。
他身后的两千重甲骑兵,人马皆披着厚实的灰色棉布,将底下那足以让任何边军将领眼红的精良铁扎甲,遮盖得严严实实。
寒铁不露,杀气内敛。
即便经过同样的长途跋涉,这支队伍依旧阵列森严,士气未见半分衰减。
“大人,那便是赵率教的关宁铁骑?”
一名亲兵凑近,压着嗓子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看着……太惨了。”
李陵没有说话,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望远镜的视野中,那些关宁兵的脸上,被烟尘和疲惫糊成了一片。
很多人嘴唇干裂出血,眼神涣散,甚至已经伏在了马背上,全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才没有从马上栽下来。
他们胯下的战马,更是口吐白沫,四蹄发软,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不眠不休的急行军,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熬不住。
三屯营,是他们恢复体力的最后希望。
很快,赵率教孤身一骑,催动坐骑上前,停在护城河外。
他仰头,冲着城头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喊话。
“城上的弟兄!我乃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奉旨勤王!”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干渴,嘶哑得如同破锣,却依旧穿透了猎猎风声。
“路经此地,还请通报朱总兵,容我麾下四千将士入城休整,补充些粮草饮水!”
城墙上起了一阵骚动。
片刻后,一个身穿华丽官服、身形痴肥的将领,在十数名亲兵的簇拥下,懒洋洋地探出半个身子。
正是蓟镇总兵,朱国彦。
朱国彦的目光在城外那支残兵身上一扫而过,随即惊恐地望向更北方的天空,眼神里全是藏不住的恐惧。
“哎呀,赵将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
朱国彦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声音却不大,仿佛怕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听到。
“只是……不是朱某不肯通融啊。”
“实在是建奴势大,刚刚才突破了龙井关,他们的前锋离这里不远了!三屯营安危所系,职责在身,我实在不敢擅开城门啊!”
赵率教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朱国彦!”
他的怒吼声嘶力竭。
“你我皆是大明总兵,食君之禄!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你竟要坐视我四千勤王将士,在你这城外活活渴死、饿死吗?!”
“赵将军言重了,言重了!”
朱国彦被吼得缩了缩脖子,连忙摆手,满脸的为难。
“这样吧,我让人从城头用绳子给将士们缒下一些干粮和水囊,也算是我朱某人的一点心意。”
“至于入城……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说完,他像是生怕赵率教再多骂一句,便一缩头,彻底消失在了城墙后。
城墙上,几个士兵果然慢吞吞地往下扔了几个水囊,还有几包硬得能砸死人的干饼。
稀稀拉拉地落在地上。
四千人,就给这么点东西。
这已经不是拒绝,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赵率教死死勒住缰绳,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剧烈颤抖。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那冰冷无情的城墙。
他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
山坳里,李陵的亲兵气得脸都涨红了,破口大骂。
“他娘的!这姓朱的简直不是个东西!眼睁睁看着友军去死!缩头乌龟!”
“陈阳大人早就料到了。”
李陵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可怕。
“大人说过,指望这帮只知捞钱保命的边镇总兵,不如指望路边的野狗。”
“野狗见了同类,尚且不会在背后捅刀子。”
他收起望远镜,目光投向远方。
赵率教已经拨转马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带着他那支军队,转向遵化的方向。
李陵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每一个杀气内敛的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全军检查装备,准备接战。”
“保持距离,跟上赵将军的兵马。”
……
崇祯二年,十月二十八日,遵化城外。
天色,是死灰色的。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沙砾,打在人脸上,生疼。
四千关宁铁骑,每一个士兵都疲惫不已。
他们手中的三眼火铳,依旧紧紧握着。
腰间的佩刀,是他们最后的依靠。
这是大明最精锐的野战部队,关宁铁骑。
突然!
远方的地平线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不是雷声!
是马蹄!
是成千上万的马蹄,在同时践踏大地!
下一刻,无数黑色的旗帜,从两侧的山丘背后,疯狂涌出!
狼头旗!龙纹旗!
在寒风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镶黄!”
“正白!”
“镶白!”
“正蓝!”
关宁铁骑的阵中,有老兵凄厉地喊出了旗帜的归属!
那是后金八旗的左翼四旗!是建奴最精锐的突击力量!
赵率教部队的命运已经注定。
他们在遵化城外,一头扎进了皇太极精心布置的包围圈。
皇太极得知赵率教部前来后,命令先锋大将,以骁勇着称的阿济格。
率领左翼四旗镶黄、正白、镶白、正蓝,以及归附的蒙古骑兵,在遵化城外围占据有利地形,张网以待。
在他们的对面,两里之外,后金军的阵列,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洋,缓缓展开。
正蓝旗贝勒,阿济格,立马于阵前。
他身边,是数不胜数的真满洲甲兵,他们身上的铠甲,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尤其是那些簇拥在阿济格身边的白甲兵,他们身披三层重铠——内层锁子甲,中层厚棉甲,外层嵌着巨大铁片的扎甲。每一个,都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
他们手中的长弓,弓臂粗壮,闪烁着油润的光泽。那是后金赖以横行天下的角弓,在百步之内,足以射穿寻常铁甲。
阿济格的脸上,挂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他看着远处那支疲惫不堪的明军,就像看着一群自投罗网的猎物。
“传令下去。”
阿济格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
“两翼包抄,把他们像碾虫子一样,碾碎!”
“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划破了死寂。
后金军的阵列,动了。
左右两翼,数千名蒙古骑兵和八旗骑兵,如同两只张开的巨螯,向着关宁军的侧后方,凶猛地包抄而来。
中军,数千名重甲步兵与弓箭手,则结成厚实的阵型,缓缓向前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