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寒的手指还停在水哨边,喉咙里那口气没吐完。他站在原地,肩膀没动,眼睛也没转,但整个人已经换了种状态。
背后那人又说了一遍:“别吹。”
他慢慢把手从袖口抽出来,短斧还在腰后,但他没去碰。这声音他听过,在后山老林子里,在他劈断第七棵树的时候,突然砸过来一块石头,接着就是这句“别吹”。
楚狂歌。
他转身,脚步很轻,踩在碎石上几乎没声。崖边站着个佝偻的人影,拄着一根木拐,披着灰布袍子,脸藏在夜色里看不清,可那双眼睛亮得像炭火余烬。
“你怎么在这?”叶天寒问。
“我问你,你为什么差点吹哨?”
“有人要动手。”
“然后呢?你杀了他们,火药就安全了?”
叶天寒没答。他知道不是这么算的。杀三个人容易,可蛮族还会派三个、三十个。只要守备松,他们就能混进来。光靠杀人堵不住漏洞。
楚狂歌往前走了一步,“你刀快,心急,手更狠。可你现在最缺的,不是本事,是定。”
叶天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那道黑线还在,颜色比前两天淡了些,但摸上去还是有点麻。
“所以你带我来这儿?”
“不是带你,是你该来。”楚狂歌指向断崖下方,“下去。”
“现在?黑灯瞎火的。”
“怕摔死,就别练刀。”
话音落,老家伙自己先动了。他一手拄拐,另一只手往岩壁一撑,身子竟灵活得很,几下就顺着陡坡滑了下去。叶天寒皱了皱眉,跟上。
崖底风更大,吹得人衣角乱甩。地上全是碎石和断裂的树枝,像是常有东西在这里打斗过。中间有块平整的岩石,裂开一道缝,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多次。
楚狂歌站在那块石头前,回头看他:“站上去。”
叶天寒照做。石头冰凉,脚底能感觉到里面的震动,可能是河水冲刷的声音传上来的。
“闭眼。”楚狂歌说。
他闭上。
“想一个人,你想杀的人。”
叶天寒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昭武伯。那张文质彬彬的脸,朝堂上轻轻一句“叶某通敌”,就想把他推进万劫不复。
“用力想。”楚狂歌声音低下来,“想象他就在这下面,头朝上,脖子露着。”
叶天寒呼吸沉了下去。他看见了——金殿台阶下,昭武伯跪着,双手被绑,头抬起来看他,嘴角居然还带着笑。
够了。
他右手往后一抓,裂天刀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即收。
“砍。”楚狂歌说。
叶天寒挥刀。
没有落地声。
但他睁开眼时,发现脚下的石头炸开了。裂缝变宽,边缘崩出好几块碎片,离他最近的一块飞起来,擦过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他愣住了。
“刀没动。”楚狂歌说,“是你心里的劲先到了。”
叶天寒低头看着石头。刚才那一刀,他确实只在脑子里想过,手都没完全抬起来。可石头却像真被砍了一样裂开了。
“这叫‘意先于形’。”楚狂歌走近,“高手打架,胜负不在手脚快慢,而在谁先压住对方的心神。你刚才那一击,要是落在人身上,还没等他反应,内脏就得震出血。”
叶天寒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为什么我还是使不出第七式?”
“因为你斩的是恨。”楚狂歌盯着他,“‘斩虚’不是杀人的招,是破妄的刀。你心里装的全是仇,刀自然跟着偏。”
叶天寒没说话。
他想起昨夜议事帐里,铁辕侯拍案而起的样子;想起霍天雄临死前那声冷笑;想起穆长风递来的密笺,到现在都没拆。
这些事缠在一起,像根绳子勒着他胸口。
“再来。”楚狂歌退后两步,“这次,不想杀谁。只想一件事——你为什么要守北境?”
叶天寒闭上眼。
这一次,画面变了。
不是战场,不是朝堂。
是去年冬天,他路过一个村子,看见几个孩子在河滩上捡柴。最小的那个才五六岁,背着比他人还高的柴捆,走得歪歪扭扭。旁边有个老人喊他慢点,孩子回头一笑,嘴里缺了颗门牙。
那天风很大,雪片横着飞。可那孩子还是把柴背回了家,放在灶台边,拍着手说“够烧三天”。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站在屋外看了很久。
再往前,是他刚当火长那会儿,有个老兵腿伤复发,走不了路。全队都在撤,只有陈虎不肯丢下他,硬是背着他跑了十里山路。最后两人一起滚下坡,摔得满身泥。
那种时候没人喊撤,也没人逃。
因为他们知道,身后是家园。
叶天寒的手慢慢握紧了刀柄。
这一次,他不再想着砍谁,也不再逼自己必须成功。他只是举起刀,像举起一块盾牌,挡在那些人前面。
刀起。
无声无息。
可空气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风猛地卷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七道刀影在他面前浮现,一道叠着一道,层层推进,最后一道直刺向前,仿佛要把什么东西从中劈成两半。
他睁眼。
脚下的石头彻底碎了,中间那条主裂缝笔直如线,一直延伸到崖壁根部。周围的碎石也都炸成了粉末。
楚狂歌笑了。
他走过来,一巴掌拍在叶天寒肩上:“成了。”
“真的?”叶天寒低头看刀。裂天刀安静地挂在腰侧,刀身没沾灰,也没缺口。
“第七式‘斩虚’,不靠力,不靠速,靠的是心正。”楚狂歌点头,“你刚才那一刀,斩的不是人,是妄念。是那些让你犹豫、让你怀疑、让你不敢拔刀的东西。”
叶天寒深吸一口气,把刀缓缓插回鞘中。
掌心那道黑线,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活动了下手指,没有任何麻木感。
“以后遇到难决的事,”楚狂歌转身往坡上走,“别急着动手。先问问自己——这一刀下去,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护人?”
叶天寒站在原地,没马上跟。
他抬头看向远处。营地方向灯火未熄,几点火光在黑夜中明明灭灭,像是有人还在走动。他知道那里有士兵在巡逻,有工匠在修器械,有文书在写战报。
一切都在继续。
他迈步往上走。
走到一半,楚狂歌忽然停下,没回头,只说了句:“下次见面,我不一定认你。”
叶天寒一顿。
等他再抬头,老家伙已经消失在崖顶的雾气里,只剩那根木拐在地上留下的浅浅印子,很快被风吹平。
他继续往上爬。
登上崖顶时,天边刚泛出一点青白色。风还是冷的,但他觉得身上暖了一些。
他站在崖边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的碎石堆,然后转身,朝着主营方向走去。
路上经过一片荒地,有几匹军马拴在木桩上吃草。其中一匹抬起头看他,鼻孔喷了口气。
叶天寒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它的脖子。
马没躲,反而蹭了蹭他的手。
他笑了笑,收回手,继续往前。
营地大门就在前方,哨兵换岗的声音隐约传来。他摸了摸腰间的裂天刀,确认它还在。
然后抬起脚,跨过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