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满意足。
我那口祖传的紫砂锅,被我用丝瓜瓤,蘸着细盐,里里外外擦了不下十遍。
光可鉴人。
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墨汁味。
厨房里,再也看不到一本奏疏,闻不到半点书卷的霉味。
窗明几净。
案板上撒着一层薄薄的干粉,散发着麦子最原始的香气。
这,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为了庆祝我的厨房重获新生,也为了安抚我被奏疏和律法吓得半死的心。
我决定,做一顿好的。
“锦书,去御膳房,告诉他们,本宫今天要一条活的鳜鱼,一斤五花三层的嫩猪肉,新摘的菌菇,还有早上刚磨的豆腐。”
我一边挽着袖子,一边吩咐。
今天,我要做一道松鼠鳜鱼,再炖一锅腌笃鲜。
没什么,是一顿美食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两顿。
“是,娘娘!”
锦书应得脆生生的,脚步轻快地去了。
可她这一去,就去了快一个时辰。
我面都和好了,菌菇也择洗干净了,她还没回来。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直到,我看见她提着一个食盒,低着头,一步一步挪进院子。
那样子,不像是领了赏,倒像是刚挨了板子。
她一进厨房,眼圈就红了。
“娘娘……”
她把食盒放在案板上,打开。
里面,没有活蹦乱跳的鱼,只有一条眼珠浑浊,鱼鳞都快掉光的死鱼。
没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只有一块又干又柴的后腿肉。
菌菇蔫了,豆腐散发着一股子酸味。
“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是御膳房的刘总管。”锦书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新鲜的食材,都留给陛下和皇后娘娘了。还说……还说娘娘您既然自己有小厨房,就该知道宫里的规矩,不能想一出是一出,乱了他们的章程。”
“他还说,”锦书越说越委屈,“承恩殿的份例,就是这些,爱要不要。”
我看着食盒里那些连下人都嫌弃的食材。
笑了。
怒极反笑。
好。
好一个御膳房。
好一个刘总管。
陛下刚赏了我黄金万两,东珠百颗。
旨意刚下,墨迹未干。
他们就敢这么糊弄我。
这是欺负我人善,还是欺负我没脑子?
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他们以为,我这‘问政阁’是白设的?”
“以为我这惠妃的头衔,是纸糊的?”
“以为陛下赏的那些东西,是拿来看的?”
我一步一步,走出厨房。
“娘娘,您要去哪儿?”锦书吓坏了,连忙跟上。
“御膳房。”
我从墙上,顺手抄起了我那根擀面杖。
又粗又长,入手沉甸甸的,手感好极了。
“去告诉他们,什么,叫规矩。”
承恩殿的宫人,都看见了。
他们那位向来只在厨房里打转,连大门都懒得出的惠妃娘娘,此刻,一脸煞气,提着一根擀面杖,浩浩荡荡地,冲出了宫门。
身后,只跟着一个快要吓晕过去的小宫女。
御膳房,是后宫最油腻,也最热闹的地方。
灶火熊熊,人声鼎沸。
我一脚踏进去。
所有声音,都停了。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有惊讶,有错愕,有不屑。
一个穿着总管太监服饰,长得脑满肠肥的胖子,正翘着二郎腿,让一个小太监给他捶背。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慢悠悠地站起来。
“哟,是哪阵风,把惠妃娘娘给吹来了?”
他皮笑肉不笑。
“娘娘金枝玉叶,这等油烟之地,可别熏着您了。”
我没理他。
我把手里的擀面杖,往旁边的案板上,重重一放。
“砰”的一声。
案板上正在切的菜,都跳了起来。
“刘总管,”我看着他,“我的鱼呢?”
刘总管脸上的肥肉抖了抖。
“回娘娘,今儿天不好,没打上新鲜的……”
“是吗?”
我打断他,指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水缸。
水缸里,几条肥美的鳜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刘总管的脸色,变了。
“那……那是留给太后娘娘的……”
“太后礼佛,茹素多年,什么时候改吃鱼了?”我冷笑。
他噎住了。
“刘总管,本宫入宫十年,虽不常走动,但也知道,御膳房是个什么地方。”
“哪个宫的份例是多少,什么品级用什么食材,都有定数。”
“本宫是惠妃,份例里,该不该有活鱼?”
他眼神闪烁,不敢回答。
“你们克扣下面的份例,以次充好,多出来的东西,拿去宫外换钱,这事,当本宫不知道?”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就白一分。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厨子太监,也都低下了头,不敢作声。
“以前,本宫懒得管。”
“但今天,你们的手,伸到我承恩殿来了。”
我拿起案板上那条死鱼,扔到他脚下。
“刘总管,你给本宫解释解释。”
“这条鱼,怎么做的,才能让陛下吃着舒心?”
“陛下”两个字一出口,刘总管“噗通”一声,跪下了。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是奴才……是奴才们有眼不识泰山!”
他明白了。
我提的不是我自己,是皇帝。
他敢得罪我,可他不敢得罪皇帝的胃。
“本宫不想听你废话。”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
“从今天起,承恩殿的食材,本宫要亲自过目。”
“我要的,必须是最新鲜的,最好的。”
“如果再有下次……”
我拿起那根擀面杖,在他面前,轻轻一挥。
“本宫就砸了你这御膳房的锅,让你和你的徒子徒孙,都没饭吃。”
“听懂了吗?”
“懂了!懂了!奴才听懂了!”
刘总管磕头如捣蒜。
半个时辰后。
承恩殿的小厨房里,摆满了最新鲜的食材。
活蹦乱跳的鱼,肥瘦相间的肉,还带着露水的蔬菜。
比我要求的,只多不少。
锦书看着我,眼神里全是崇拜。
我却累得够呛。
吵架,比做菜累多了。
我不知道。
我这“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在别人眼里,烧出了怎样不同的风景。
翊坤宫里,被禁足的柳若薇,摔碎了一套她最爱的茶具。
“疯了!她真是疯了!竟敢直接闹到御膳房去!”
而在御书房。
裴容听着王德的汇报,放下了手里的朱笔。
他沉默了良久。
王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陛下会觉得惠妃此举,太过张扬,有失体统。
谁知。
裴容忽然笑了。
“好。”
“烧得好。”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落在了版图的最中心,那个代表了皇城的位置。
“御膳房,主管宫中用度,采买出入,是这宫里油水最足,也最盘根错节的地方。”
“她这第一把火,不偏不倚,正好烧在了这腐肉之上。”
他转过头,看着王德,眼神里是压不住的欣赏。
“她不是在为自己争一口吃食。”
“她是在告诉朕,想要整顿吏治,必先从根源入手。”
“她这是……在拿这后宫,给朕做个样子看啊!”
“传朕旨意,”他声音沉稳有力,“将御膳房总管刘泉,仗责二十,革职查办。”
“另,擢升惠妃……不。”
他顿了顿,改了口。
“赐惠妃金牌令箭,许其自由出入宫禁,监督御膳房采买用度。”
“告诉六宫,以后,惠妃的话,就是朕的话。”
我刚把鳜鱼腌上,准备下锅。
王德就带着圣旨来了。
我听着那道让我头皮发麻的旨意,看着手里那块沉甸甸的金牌令箭。
手一抖。
一整盘淀粉,全扣在了鱼身上。
我的松鼠鳜鱼。
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