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殿。
名字倒是好听。
可我站在这空旷得能跑马的正殿里，只觉得浑身发冷。
脚下的金砖冰冷，殿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崭新木料和名贵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陌生，又压抑。
这里比我那小小的晚晴轩大了不知多少倍，伺候的宫女太监也多了乌泱泱的一片，个个低着头，恭敬得像是一尊尊木雕。
可我一眼望去，没一个熟面孔。
我的小厨房呢？
我那口被我擦得锃亮的大铁锅呢？
我埋在桂花树下的那几坛子酱菜呢？
“主子，您看，这是陛下特地赏的南海明珠，说是给您点缀新殿的。”锦书捧着一个盒子，喜气洋洋。
我看着那颗鸽子蛋大的珠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玩意儿，还不如一盘刚出锅的猪蹄。
“都收起来吧。”我意兴阑珊。
“惠嫔娘`娘，各位小主前来道贺。”殿外太监的通报声，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我身子一僵。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找个地方躲起来，一群环佩叮当，香风阵阵的女人，已经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德妃苏婉仪。
她是我目前在宫里，唯一的“盟友”。
她身后跟着的，是最近风头正盛的丽贵人，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字，但看着眼熟的。
“恭喜妹妹了。”德妃拉着我的手，笑得一脸真诚，“这承恩殿，可是仅次于皇后娘娘坤宁宫的好地方。妹妹圣眷在握，真是羡煞我等。”
她手心温热，我却觉得像是握着一块烙铁。
“姐姐说笑了，都是……都是托皇上的福。”我干巴巴地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惠嫔娘娘如今可不是过去的林贵人了。”那个丽贵人娇笑一声，话里有话，“陛下为了您，连柳嫔都打入了冷宫。这后宫里，谁还敢小瞧了您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是在捧我，也是在给我树敌。
她故意提柳嫔，就是提醒所有人，我脚下踩着另一个女人的尸骨。
我看着她那张精致的脸，忽然觉得，她画的眉毛，还没有我烙的葱油饼好看。
“我……”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
说不是我干的？谁信。
说是我干的？我怕今晚就被人用枕头闷死。
大殿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反应。
那一道道目光，像是无数根细细的针，扎在我身上。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想赶紧结束这场要命的应酬。
“咳，”我清了清嗓子，学着戏文里的样子，端起一个僵硬的微笑，“各位姐姐妹妹们来了，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锦书，去，给大家……倒杯水吧。”
我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寒酸。
新晋的宠妃，乔迁新居，竟然只用白水待客。
德妃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
丽贵人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身后那些妃嫔们，更是发出了细微的、压抑着的嗤笑声。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就在这时，德妃忽然笑了起来。
她松开我的手，对着众人感叹道：“你们看，我就说惠嫔妹妹是宫里最通透的人。”
“她这是在告诉我们呢。这承恩殿再好，恩宠再盛，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人啊，终究还是要记得自己的本分，喝的，还是一杯寡淡的白水。”
“宠辱不惊，清心寡欲。妹妹这番境界，我等，是拍马也赶不上了。”
她一番话说完，整个大殿再次陷入死寂。
那些原本在嗤笑的妃嫔，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丽贵人的脸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
我呆呆地看着德妃。
我……我就是单纯的……没东西招待啊！
我这新厨房还没开火呢！
可没人给我解释的机会。
那些妃嫔们，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之前的试探、嫉妒，变成了敬畏，甚至……恐惧。
她们大概觉得，我连待客这种小事，都要拐着弯儿敲打她们，心机该有多深沉。
一场道贺，不欢而散。
人一走，我腿一软，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母妃。”
裴昭从内殿走了出来，递给我一杯温热的茶。
“您又把她们吓跑了。”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接过茶，一口灌下，差点烫到舌头。
“我什么都没做！”我欲哭无泪。
“是，您什么都没做。”裴昭点点头，“您只是让他们知道了，在承恩殿，应该由谁来做主。”
我看着他那张少年老成的脸，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算了。
鸡同鸭讲。
我烦躁地站起来，开始在这个巨大的牢笼里转圈。
“不行，这个地方太空了，没有烟火气。”
“锦书，你明天去找找，看哪个角落偏僻，日头又好，我们……我们得把厨房建起来。”
“还有，得挖个地窖，我的那些坛坛罐罐，得有个地方放。”
我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只有想到吃的，我才能感到一丝安全感。
就在我规划着我的美食蓝图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殿门口响起。
“爱妃，在看什么？”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我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皇帝裴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身后没跟几个太监，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来了很久。
“皇……皇上……”
我吓得魂都快飞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臣妾……臣妾恭迎皇上！”
完了完了完了。
我刚才那副上蹿下跳，琢磨着在哪里挖地窖的样子，是不是全被他看见了？
他会不会觉得我不敬，把我拖出去砍了？
“起来吧。”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抖着腿，爬了起来，头低得恨不得埋进地里。
他从我身边走过，目光落在我刚才比划了半天的那个角落。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面冰冷的墙壁。
“你似乎，很喜欢那个角落。”他忽然开口。
我心里一哆嗦。
“没……没有。臣妾就是……就是觉得，这里……这里太空了。”
“嗯。”他应了一声，转过身，看着我。
他的目光，深沉得像是一口古井。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心全是冷汗。
我今天穿的，还是从晚晴轩带过来的旧衣服，一身半旧的素色宫装，头上连根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在这金碧辉煌的承恩殿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会不会觉得，我上不了台面，给他丢人了？
我越想越怕，身子都开始微微发抖。
忽然，他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是一只手，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
“朕还以为，你住进这里，会不习惯。”
他看着我局促不安的样子，眼里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现在看来，你很好。”
“你没有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依旧穿着旧衣，不戴珠翠。甚至，还有心思……替朕看着这宫里的每一个角落。”
“很好。”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赞许。
“爱妃，有你在，朕心甚安。”
他说完，便转身走向内殿。
我一个人，傻傻地愣在原地。
我替他看着角落？
我在看哪里能种葱啊！
还有，我这身衣服，不是为了朴素，是我压根就没来得及换啊！
这误会，是不是太离谱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