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素言,入宫十年,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烫手。
不是刚出炉的烤红薯。
也不是滚油热锅。
是手里这块沉甸甸的,刻着龙纹的金牌令箭。
它冰冷,坚硬。
却比我厨房里烧得最旺的灶火,还要灼人。
旁边,是我那条死不瞑目的松鼠鳜鱼。
它身上裹满了厚厚的淀粉,像穿了一件拙劣的寿衣。
鱼眼圆睁,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我。
控诉我为了这点破事,毁了它一生的价值。
我也想控诉。
我找谁?
找王德?他只会笑眯眯地说“娘娘英明”。
找陛下?我怕他再赏我一个“钦差大臣”的头衔,让我去彻查户部。
我完了。
我的人生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现在,这宫里最大的一件事,就砸在我头上了。
监督御膳房采买。
这是人干的活吗?
我只想监督我自己的小厨房,按时开饭。
“娘娘……娘娘?”
锦书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崇拜。
“您……您真是太厉害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主子。
是在看一个神。
一个提着擀面杖,就把御膳房总管拉下马,还得了金牌令箭的女战神。
我厉害个屁。
我累得连锅铲都快拿不动了。
“娘娘,您现在有了金牌令箭,以后看谁还敢怠慢我们承恩殿!”
“那帮捧高踩低的奴才,这下都要来巴结您了!”
我听着她的话,一个字都高兴不起来。
巴结我?
他们会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扑上来。
试探我,揣摩我,把我架在火上烤。
我的咸鱼人生,彻底,一去不复返了。
我拿起那块金牌,在围裙上擦了擦。
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躲是躲不过去了。
陛下把这东西给我,就是逼着我站到台前。
我要是把它供起来,什么都不做。
明天,弹劾我“手握皇权,尸位素餐”的奏折,就能堆满御书房。
我深吸一口气。
罢了。
不就是演戏吗?
演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出。
我把金牌往腰间一揣。
“锦书。”
“奴婢在!”
“更衣。”我面无表情,“去御膳房。”
锦书的眼睛,瞬间亮了。
“是!娘娘是要去……查账吗?”
我瞥了她一眼。
“不。”
“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的五花肉。”
御膳房,又一次因为我的到来,陷入了死寂。
上一次,他们是惊讶和不屑。
这一次,是恐惧。
我人还没到,消息就已经传遍了。
我一脚踏进门槛。
“哗啦”一声。
满屋子的太监、厨子,跪了一地。
头深深地埋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那个被陛下革职的刘总管的位置,换上了一张新面孔。
是个看着机灵,但此刻吓得脸比案板上的面粉还白的小太监。
他叫赵安,我有点印象,以前是跟在刘总管屁股后面的。
现在,他连滚带爬地跪到我面前。
“奴才……奴才赵安,叩见惠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他抖得,像案板上那块刚被拍松的里脊肉。
我没说话。
我只是环视了一圈。
整个御膳房,被收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
地上没有一点油污,灶台擦得能映出人影。
墙角的水缸里,养着十几条活蹦乱跳的鱼。
“娘娘!”
赵安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捧出几本厚厚的账册。
他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御膳房近三年的采买账册,一笔都不少!奴才已经全部整理好了,请……请娘娘过目!”
他身后,几个小太监抬过来一个箱子。
打开,里面全是各种票据和账本。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蝇头小楷。
太阳穴,突突地跳。
我过目?
我看得懂一个铜板是怎么被掰成八瓣花的吗?
周围死一般地寂静。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等着我发话。
等着我拿起账本,开始清算。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我往前走了两步。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绕过了那几本决定他们生死的账册。
我走到一口锅前。
锅里,正炖着一锅鸡汤,香气扑鼻。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点,吹了吹,尝了一口。
太咸了。
火也太大了,鸡肉的鲜味都跑了。
我放下勺子,摇了摇头。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我的摇头,沉到了谷底。
我转身,看着赵安。
“账,我不看。”
一句话,让赵安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周围,也传来一片细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他们不懂。
我看得懂菜谱,看不懂账本。
可在他们眼里,我这句“不看账”,比“我要查账”,还可怕。
不看账,意味着账本上的东西,我根本不信。
意味着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来查。
“带我去库房。”
我的声音,很平静。
库房里,阴冷潮湿。
一排排的架子上,堆满了各种食材。
我走了进去。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
“这批猪肉,什么时候进的?”
我指着一块挂起来的猪后腿。
赵安一个激灵,连忙回答:“回……回娘娘,是今天早上刚从宫外采买的,绝对新鲜!”
我没说话,走过去,用手指按了按。
肉质发死,没有弹性。
我凑近闻了闻。
有一股淡淡的,不新鲜的酸味。
“你管这个,叫新鲜?”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库房里,却像一声惊雷。
赵安“噗通”一声,又跪下了。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奴才的错!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把昨儿剩下的肉给混进来了!奴才该死!”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又走到另一边,那里放着一堆干货。
我拿起一朵干香菇,在手里捏了捏。
潮的,软的。
“这香菇,受潮了。”
“还有这批笋干,”我指向另一个货架,“颜色发黑,上面有霉点。”
“那边的火腿,咸味是够了,但年份不对,香气根本没出来。”
我每说一句,赵安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不是跪着,是瘫在那儿了。
整个库房里,除了我的声音,就只剩下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那些跟着进来的厨子和太监,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钻到地缝里去。
他们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恐惧,变成了惊骇。
他们以为,我真懂什么查账的门道。
他们不知道。
一个好的厨子,对食材的了解,是刻在骨子里的。
什么季节,吃什么东西。
什么产地,出什么货色。
一块肉,一条鱼,是死是活,是好是坏。
我用鼻子闻,用手摸,比看任何账本都准。
我巡视了一圈。
最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一块吊起来的,用稻草裹着的,风干了三年的金华火腿。
还有一扇真正新鲜的,带着弹性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我指了指它们。
“以后,承恩殿的份例,就照这个标准来。”
“我也不要你们送,每天,我自己派人来挑。”
“有意见吗?”
“没……没意见!奴才不敢!奴才遵旨!”
赵安磕头如捣蒜。
我心满意足地走出库房。
我要的食材,到手了。
可以回去,做我的腌笃鲜了。
至于查账?整顿吏治?
让他们自己,头疼去吧。
我刚回到承恩殿。
王德又来了。
他脸上的褶子,笑得比菊花还灿烂。
“娘娘,陛下口谕。”
我心里一咯噔。
又来?
“陛下说,惠妃娘娘果然没让朕失望。”
“账册是死的,东西是活的。不去理会那些虚假的数字,直指腐败的根源。”
“此等‘釜底抽薪’之计,实在是高。”
“陛下龙心大悦,说御膳房采买的银子,以后,就由娘娘您,全权批复了。”
王德说完,递给我一本崭新的,空白的册子。
和一支,紫金的狼毫笔。
我看着那支笔。
手一抖。
差点没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