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明珠乘坐的文工团吉普车一路风驰电掣，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军部大院。他跳下车，也顾不上跟司机道谢，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作战科所在的小楼。
等他气喘吁吁、头发凌乱、满脸通红（一半是跑的，一半是酒劲和焦急）地一把推开作战科会议室的大门时，里面所有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会议显然已经开始很久了。会议桌旁坐满了人，军长梁光涛、政委赵刚、参谋长许立山坐在主位，下面则是各师的师长、参谋长以及军部作战科、情报科的参谋们。墙上挂满了巨大的军事地图，上面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
邵明珠的突然闯入，让正在发言的一位师长顿了一下。整个会议室出现了一瞬间诡异的寂静。
邵明珠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赶紧立正，因为跑得太急还在大口喘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比的歉意和慌乱：“报…报告！军长！政委！参谋长！各位首长！对…对不起！我…我来晚了！我……我检讨！”
他已经做好了迎接雷霆震怒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三位军首长的反应却异常平静。
梁光涛只是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悦，但并没有发作，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语气干脆：“行了！少废话！归队！赶紧坐下！就等你了！”
赵刚推了推眼镜，目光在他泛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明珠，回到你的位置上去。调整一下状态，准备好你的报告。”
许立山更是直接，指着地图旁边空着的一个主讲位置，压低声音道：“磨蹭什么！快过来！该你上了！别耽误大家时间！”
没有预想中的严厉批评，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责问！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邵明珠更加忐忑不安。但他不敢再多问，赶紧低着头，在众人各异的目光注视下，快步走到那个空着的主讲位置站好，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面前散乱的稿纸和参考资料。
因为跑得太急，加上昨天的酒劲根本还没完全散去，此刻他的大脑其实还有些昏沉，脸颊发烫，胆子却在这种微醺的状态下莫名变大了许多，平时那些谨慎和拘束似乎都被酒精冲淡了不少。
那位被打断的师长结束了发言。赵刚的目光看向邵明珠，开口道：“邵明珠同志，开始你的报告吧。今天你分析的题目是？”
邵明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有些眩晕的感觉，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各位高级军官，因为酒意，他的眼神反而比平时更加锐亮和大胆，声音也因为激动和残余的酒精作用而异常洪亮：
“是！政委！各位首长，同志们！今天我汇报的题目是——《论大兵团作战中的大纵深进攻理论及机械化兵团的运用》！”
这个题目一报出来，下面就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大纵深理论是苏联红军的核心战役法理论，对于此时还多以运动战、游击战为主的解放军来说，是相当超前和宏大的课题。
邵明珠没有理会下面的反应，他此刻处于一种半兴奋半眩晕的状态，思路反而异常活跃和跳脱。他走到地图前，拿起教鞭，直接就开始讲，几乎脱稿，语言也比平时更加犀利和大胆：
“各位首长！随着战争形态的发展，尤其是我们即将面临可能的大规模正规战、攻坚战，以往那种零敲碎打、小股部队渗透突击的模式，将难以决定性击溃拥有完善防御体系和强大火力的敌军重兵集团！”
他用力点了点地图：“我们必须树立打大歼灭战、打战略性决战的思想！而大纵深理论，就是为我们提供这样一把手术刀！”
他语速很快，但因为酒精的作用，反而少了很多刻板的汇报语气，多了几分演讲式的激情：“所谓大纵深，核心就在于同时性！不是一点一点去啃，而是要在选定的主要突击方向上，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火力、特别是机动突击力量！”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比平时大得多：“形成一个无坚不摧的钢铁拳头！第一梯队负责撕开突破口！第二梯队的机械化军、坦克军立刻从这个口子灌进去！像洪水决堤一样！不顾侧翼，不管小股敌人，直插纵深！打乱敌人的指挥系统、后勤枢纽、炮兵阵地！摧毁其战役布势！”
说到激动处，他甚至直接引用了后世才详细披露的战例：“就像苏德战争后期的库尔斯克战役！虽然德军进攻失利，但苏军后来的反攻，尤其是沃罗涅日方面军和草原方面军的行动，就是大纵深理论的典型体现！他们投入了庞大的坦克集团军作为快速集群，一旦突破，就毫不停顿地向纵深猛插上百公里！这才最终合围并歼灭了德军重兵集团！”
他讲得眉飞色舞，引经据典，一些数据和细节甚至超出了当前我军掌握的情报范围，但因为其逻辑严密，听起来极具说服力。他尤其强调了机械化兵团在其中的关键作用：“没有强大的坦克和摩托化部队，没有强大的战场工程保障和空中支援，大纵深突击就是一句空话！突进去了也站不住，会被敌人反包围！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建设我们自己的装甲兵、摩托化步兵和战术空军！”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路里，忘记了迟到的事，忘记了紧张，也忘记了台下坐着的都是级别远高于他的首长。他就像是在和一个平等的同行探讨学术问题，时而激昂，时而细致，偶尔还会因为酒劲上来，打个小小的酒嗝，但思路却异常清晰流畅。
台下的军官们，从一开始的惊讶、怀疑，逐渐被他的论述所吸引，变得全神贯注。许多高级军官也是第一次如此系统地听到关于大纵深理论的阐述，而且还是结合了具体战例和自身军队建设方向的阐述，都觉得耳目一新，深受启发。
梁光涛听得不住点头，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眼神发亮。
赵刚脸上露出了欣慰和赞赏的笑容，微微颔首。
许立山更是听得两眼放光，时不时还跟旁边的师长低声交流两句。
当邵明珠最终结束他的报告，因为口渴而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时，会议室里再次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随即，梁光涛第一个用力鼓起掌来！
“好！讲得好！”他声音洪亮，脸上满是兴奋，“大纵深！机械化集群！说得对！以后咱们就是要这么干！不能老是小米加步枪！邵明珠，你小子肚子里真有货！”
紧接着，赵刚、许立山和其他军官们也纷纷鼓起掌来！掌声热烈而真诚！
赵刚笑着补充道，语气里充满了欣慰，早已把迟到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分析得很透彻，很有前瞻性！尤其是对我军未来建设的启示，很有价值！看来让你去作战科，是完全正确的决定！”
许立山更是直接站起来，走到邵明珠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没白喝文工团的酒！这酒劲上来，讲出来的东西更带劲！更敢说！也更透彻！迟到的事就算了，将功补过！下次注意就行！今天这报告，值！”
邵明珠被首长们突如其来的表扬搞得有点懵，酒也醒了一大半，脸更红了，这次是臊的。他赶紧立正敬礼：“谢谢首长鼓励！我……我一定戒骄戒躁，继续努力！迟到的事，我深刻检讨！”
“行了行了，检讨书回头补一份交上来就行！”梁光涛大手一挥，心情极好，“现在散会！大家都好好消化一下邵参谋讲的这些东西！特别是各师，要结合实际，思考一下未来怎么练兵，怎么打仗！”
会议在一片对邵明珠赞许的目光中结束。邵明珠看着首长们离去的身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他没想到，一场原本可能毁掉他前途的严重失误，竟然因为他阴差阳错状态下的一场超水平发挥的报告，就这样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甚至还因祸得福，得到了更高的评价。
会议结束后，邵明珠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虚脱，但心里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丝后知后觉的得意。他正收拾着桌上的材料，准备回办公室好好缓一缓，写那份“必不可少”的检讨。
刚走出会议室门口，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等在走廊拐角处，不时地探头张望——是刘念。
她一看到邵明珠出来，立刻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紧张，眼圈甚至都有些发红。她显然是知道了邵明珠迟到的事，一路担心过来的。
“明珠！”她走到他面前，声音里带着急切和一丝哭腔，“你……你没事吧？会议怎么样？首长们……有没有很生气？批评你了吗？处分严重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出来，上下打量着邵明珠，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完好无损。
邵明珠看到她那副担忧得快哭出来的样子，心里顿时一软，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他赶紧把她拉到走廊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念念，别担心，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怎么可能没事！”刘念急得跺了跺脚，声音带着自责和后悔，“都怪我们！昨天就不该让你喝那么多酒！要是真耽误了军里的大事，影响了你的前途，我……我……”
她说着，眼眶更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邵明珠看她真要哭，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上什么场合了，连忙伸手轻轻擦了下她的眼角，语气更加温柔：“真没事！首长们……没怎么批评我。”
“没批评？”刘念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一脸不相信，“你迟到那么久，还是那么重要的会议，首长怎么可能不批评？你别骗我了……”
“真没骗你！”邵明珠赶紧解释，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军长就挥挥手让我赶紧归队，政委让我调整状态准备报告，参谋长催我别耽误时间……然后就让我上台讲了。”
“啊？就这样？”刘念愣住了，这反应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嗯……”邵明珠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可能因为我昨天酒劲还没完全散，上台讲报告的时候……胆子特别大，也没啥顾忌，放开了讲的，效果……效果好像还挺好。”
他顿了顿，看着刘念好奇的眼神，继续解释道：“我讲的是大兵团大纵深作战和机械化兵团的东西，还拿库尔斯克战役举了例子……首长们听着好像还挺满意。会议结束的时候，军长还夸我讲得好，政委说很有价值，参谋长更是说将功补过，下次注意就行……”
刘念听着他的叙述，眼睛慢慢睁大，脸上的担忧逐渐被惊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真的？！首长们……还夸你了？没处分你？就因为……报告讲得好？”
“嗯！”邵明珠用力点了点头，心里那点小得意又冒了出来，“梁军长还说，‘邵明珠，你小子肚子里真有货！’，政委说，‘看来让你去作战科是完全正确的决定！’，许参谋长拍着我肩膀说，没白喝文工团的酒，酒劲上来讲得更带劲”
他模仿着几位首长的语气，把刘念逗得破涕为笑。
“噗——”刘念忍不住笑出声，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又哭又笑的样子格外动人，“参谋长真那么说啊？这也太……太那个了……”
她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忍不住轻轻捶了邵明珠一下：“吓死我了！你知道我这一上午有多担心吗？就怕你因为喝酒被狠狠处分！都后悔死了！”
邵明珠抓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暖暖的，柔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其实我也后怕得要死，冲进会议室的时候腿都软了。幸好……幸好结果还不坏。”
刘念反握住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庆幸和一丝崇拜：“看来你真是因祸得福了。不过下次可绝对不能再这样了！知道吗？再有重要任务，前一天绝对不能沾酒！这次是运气好，下次万一……”
“没有下次！绝对没有下次了！”邵明珠赶紧保证，表情严肃起来，“我回头就写深刻检讨！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因为喝酒耽误正事！这次真是教训深刻！”
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刘念终于完全放心了，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嗯，知道错就好。那你快回去忙吧，肯定还有很多事后工作。我也得回团里了。”
“好，你快回去吧。”邵明珠点点头，又忍不住低声加了句，“晚上……晚上我去找你。”
刘念脸一红，轻轻“嗯”了一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脚步轻快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