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栈洞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猪八戒那凄厉的哭嚎声，在空旷的石壁之间渐渐地、可悲地平息下去，最终化作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他就那么瘫在地上，像一头被宰杀前吓破了胆的肥猪，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再无半分净坛使者的威严，只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狼狈与恐惧。
孙空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蹲着身子，与他那张写满了绝望的脸平视。
他眼中的灰色火焰，在猪八戒那番歇斯底里的血泪控诉之后，竟也缓缓地、缓缓地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幽深。
他没有再愤怒。
因为他知道，这头猪说的，是实话。
懦弱，自私，贪生怕死……这些早已是烙印在他天蓬元帅骨子里的东西，五百年的西行路磨不掉，五百年的佛门供奉同样也磨不掉。指望他能像沙僧那样，在关键时刻为了兄弟情义而豁出性命，倒戈相向，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不是沙僧的恨不够深，而是这头猪的胆，太小了。
但……沙僧的舍命相救，也确实在他那颗被仇恨与冰冷层层包裹的心上，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他开始明白，复仇，不一定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棋子，也有棋子的用法。
尤其是，一枚安插在敌人内部的、胆小如鼠、却又对现状充满了怨气与恐惧的棋子。
孙空空缓缓站起身，那股压在猪八戒身上、几乎让他窒息的恐怖气势，也随之悄然收敛。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与平静，听不出喜怒。
猪八戒闻言，浑身一个激灵，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那双哭得红肿的小眼睛，看到孙空空似乎没有了立刻要取他性命的意思，这才颤颤巍巍地、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缩到一旁的石柱后面，只敢露出半个脑袋，惊惧地看着他。
“猴……猴哥……我……我说的都是真的……我……”
“我知道。”孙空空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辩解，“俺老孙也没指望你这呆子，能有什么出息。”
他转过身，背对着猪八戒，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交易般的语气，冷冷地说道：“过去的事，俺可以暂时搁下。你我之间的那点所谓‘兄弟情义’，也早在五百年前，就随着俺老孙那根断了的金箍棒，一起烟消云散了。”
猪八戒闻言，心中不知为何，竟涌起一丝莫名的失落与酸楚，但更多的，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现在，我们来谈一笔生意。”孙空空继续道，“一笔，能让你继续在你这云栈洞里喝酒睡觉，抱着你的高翠兰安安稳稳活下去的生意。”
“生……生意？”猪八戒一愣，他那简单的脑子里，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
“很简单。”孙空空缓缓转过身，那双幽深的灰色眸子，再次锁定了他，“替俺办两件事。”
“第一，把你知道的，关于灵山这五百年来所有的异常动向，尤其是关于如来和那个‘假货’六耳的一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俺。”
“第二，”孙空空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必要的时候，做俺的耳朵。替俺，向某些特定的地方，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猪八戒的心，猛地一沉！
这哪里是什么生意？这分明是让他当叛徒，当内应！这要是被灵山知道了，那可不是贬下凡尘那么简单，那是要被抽筋扒皮，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大罪！
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肥硕的身躯抖得更厉害了：“不……不行！猴哥！这……这可是要命的买卖！我……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啊！”
“你不敢？”孙空空冷笑一声，“你现在就有两个选择。一，拒绝俺。俺现在就送你上路，让你去跟地藏王菩萨喝茶，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赶在你那翠兰姐姐前面，在奈何桥上等她。”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洞府，让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冰。猪八戒吓得面无血色，他毫不怀疑，这猴子真的会说到做到！
“二，”孙空空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答应俺。你继续当你的净坛使者，俺继续当俺的‘妖猴’。你只需要在安全的时候，动动嘴皮子，就能换来一条命。这笔买卖，划不划算，你自己掂量。”
猪八戒的内心，陷入了天人交战。
一边，是灵山那高高在上、无法反抗的绝对权威，是暴露之后万劫不复的恐怖下场。
另一边，是眼前这个手段通天、杀伐果断的煞星，是那双燃烧着灰色火焰的、随时可能取走他性命的冰冷眸子。
一个是遥远的、未知的死亡威胁。
另一个，是近在咫尺的、下一秒就可能兑现的死亡宣判。
他挣扎着，纠结着，肥硕的脸上，冷汗如雨点般滚落。他看着孙空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又想到了他硬撼佛宝、大闹火焰山的恐怖传闻，想到了他那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的分身之术……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成！”猪八戒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字，“猴哥，我……我答应你！但咱们可说好了！送死的事别找我！一旦有露馅的风险，我……我立马就跑回高老庄，再也不出来了！”
“可以。”孙空空点了点头，他要的，本就不是一个能上阵杀敌的勇士。
“说吧。”
“说……说什么？”
“灵山的情报。”
猪八戒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起来。他虽然贪生怕死，但毕竟在灵山也待了五百年，耳濡目染之下，知道的辛秘远比寻常神仙要多。他一边回忆，一边用一种极其小声的、仿佛生怕被墙壁听了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第一件，是关于师父的……自从他被封为旃檀功德佛之后，就变得很奇怪。他经常一个人在禅房里发呆，有时候还会抱着头，发出很痛苦的低吼，嘴里念叨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来，如来佛祖就以让他‘清净修行’的名义，把他给隔绝起来了，除了佛祖和几个心腹，谁也见不到。我偷偷听一个小沙弥说，师父好像疯了，还在墙上刻过血字……”
“血字？什么字？”孙空空心中一动。
“就……就一个‘空’字……”
孙空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第二件，”猪八戒继续道，“就是关于你……呃，是关于大圣‘陨落’的事。灵山对此事的处理，异常的低调，甚至可以说是刻意压制。那个六耳猕猴上位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血洗了花果山，把所有跟大圣亲近的旧部都给清洗了一遍。天庭那边，好像也有几个当年跟大圣关系不错的星君，被他用各种由头给打压、排挤了。”
“第三件，也是最奇怪的一件。”猪八戒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在大圣‘陨落’后不久，如来佛祖曾以‘重炼西行本源，稳固三界气运’的名义，向兜率宫的太上老君，短暂地‘借用’过一次……八卦炉。”
“什么？！”孙空空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的重生，正是在那八卦炉中完成！难道……
“后来八卦炉很快就还回去了，”猪八戒补充道，“但从那之后，老君就宣布闭关，兜率宫的大门几乎就没开过，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还有……我还隐约听说，如来佛祖好像在收集某种‘本源’，似乎……不止大圣一个？”
这些零碎的情报，如同一道道闪电，瞬间照亮了孙空空心中诸多疑团！唐僧的异常，老君的默许，如来的图谋……一条条线索，开始被串联起来！
“很好。”孙空空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拔下一根自己胸前最为坚韧的灰色猴毛，屈指一弹，那根猴毛便化作一道微光，没入了猪八戒肥硕的手掌之中。
“这根毫毛，蕴含了我的一丝混沌印记。它只有一个功能，就是单向传递消息。”孙空空冷冷地说道，“以后有任何重要的情报，你只需对着它默念即可，俺自会收到。记住，不要试图耍花样，否则……”
猪八戒看着手掌上那个一闪而逝的灰色印记，只觉得那不是什么毫毛，而是一道催命符，吓得他连连点头，如同小鸡啄米。
“俺走了。”
孙空空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向洞口，在即将踏出洞门的那一刻，他脚步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留下了一句。
“呆子，你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然化作一道灰线，消失在天际。
洞府之内，只剩下猪八戒一人，瘫软在地，看着自己手掌上那道若隐若现的灰色印记，脸上不知是哭是笑，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这条命，就已经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