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
这念头，像一根，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狗尾巴草，轻轻地，挠了一下孙悟空那颗，刚刚才因为一场饕餮盛宴，而变得有些饱足的魔猿之心。
他看着自己手中那根，画风变得有些奇怪的烧火棍。
那光秃秃的棒头之上，那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翠绿色的嫩芽，正在那片，早已被那无尽的黑暗与腐朽，彻底污染的，冰冷的空气中，微微地，颤抖着。
像一个，刚刚才睡醒的，还有些怕生的，却又无比固执的……小东西。
它，在呼吸。
用一种，很慢，很笨拙，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呼吸着他身上，那股，与这方新天地，格格不入的，充满了“混沌”与“无序”的古老气息。
它喜欢这味道。
孙悟空也喜欢它。
他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片，倔强的，不知死活的，绿，比那所谓的无上“功德”，比那所谓的至高“妙法”，要顺眼得多。
也，真实得多。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觉得，这趟西行，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无趣。
至少，他有了一个，新的，虽然有些黏人，却又无比有趣的……玩具。
也就在此时，他脑海中那沉寂已久的“大圣遗产系统”，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那冰冷的金色大字，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却又毫无感情的账房先生，冷静地，呈上了那份，早已被他忘在了脑后的，账单。
【检测到宿主意图：重炼本命神兵……】
【开始进行方案推演……】
【推演完毕……】
【方案一（推荐）：寻找先天神材，以宿主本源之火，辅以开天功德，重炼神兵，可最大限度保留神兵灵性，并有极高几率，使其晋升为“后天功德至宝”。】
【建议材料：首阳山之赤铜，九天之息壤，太阳星核之真金，太阴月桂之木心……】
那一行行，闪烁着金光的材料名字，像一串串，他听都没听过的，诱人的果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孙悟空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倒映着尸山血海的灰色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
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或者说，被某个不知名的“系统”，提前规划好了的感觉。
但，当他看到那“首阳山之赤铜”六个字时，他那颗，早已坚若磐石的魔猿之心，还是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了一下。
他不喜欢功德。
但他知道，在这片，充满了“规矩”的新天地里。
功德，是个好东西。
一件，披着功德外衣的，趁手的兵器，能省去他，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缓缓地，扯了扯嘴角。
在那张，还沾染着漆黑魔血的，充满了野性的脸上，再一次，咧开了一个，痛快到了极致的，灿烂到了极致的，无比熟悉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贪婪，有暴虐，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找到了新的，更好玩的“游戏”之后，那发自本源的，纯粹的……愉悦。
西边，是他的道。
东边，有他的铜。
一个，是饭。
一个，是锅。
这似乎，并不冲突。
“首阳山……”
他掂了掂手中那根，长出了一片嫩芽的，朴实无华的烧火棍，懒洋洋地说道。
“……那就，先去看看。”
于是，他动了。
没有驾云，没有腾挪。
他只是，朝着那地图之上，标注着“首阳山”的，东方的方向，简简单单地，向前，迈了一步。
一步踏出。
他脚下那片，早已被魔气浸透得，如同朽烂木炭般的，黑色大地，便在他身后，成了一片，迅速远去的，模糊的影子。
风，又不一样了。
越往东，风，便越暖，越柔。
像一只，看不见的，温柔的手，轻轻地，拂去了他身上，那股，属于西方的，充满了“终结”与“腐朽”的，腥甜味。
风里，那黏稠的魔气，与那暴虐的煞气，渐渐地，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净到，让他的神魂都感到一丝刺痛的……纯粹。
那是，最为原始的，先天灵气。
这片土地，也不一样了。
不再是那种，寸草不生的，狰狞的，扭曲的黑。
地上，开始有了颜色。
是那种，刚刚才从那厚重的大地深处，苏醒过来的，充满了无尽生机与希望的……绿。
虽然，还很稀疏。
虽然，还带着一丝，开天辟地时，残留下的，蛮荒的，野性的味道。
但，那的确，是绿。
这片天地，像一幅，正在被一位，技艺最高超的画师，用那最为珍贵的颜料，一点一点地，填上色彩的，崭新的画卷。
很美。
美到，足以让任何神佛都为之失语。
孙悟空走着，看着。
他那双，早已见惯了生死的灰色眸子里，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他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这风，太柔了。
这地，太静了。
这天，太蓝了。
这里的一切，都太……有规矩了。
像一个，被那看不见的，名为“天道”的画师，精心设计过的，完美的，却又无比……死板的，盆景。
他不喜欢盆景。
他喜欢，那座，早已被他忘却了名字的，花果山。
那座，杂草丛生，野果遍地，充满了各种，不讲任何道理的，惊喜的……野山。
不知又走了多久。
当那轮，滚烫的，普照万物的太阳，已经从那东方的天际，爬到了一个，他懒得去分辨的，正中的位置时。
他，停了下来。
他看到了一座山。
那山，不高。
甚至，有些……矮。
像一个，被那开天的斧刃，随意地，削剩下的一块，不起眼的，边角料。
山上，没有奇花异草，没有飞瀑流泉。
只有一些，同样是普普通通的，青色的松，与灰色的石。
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落在那片，同样是普普通通的，黄色的土地上。
其貌不扬。
甚至，有些……丑。
但，孙悟空那双，早已能看透这世间所有虚妄的灰色眸子，却微微地，眯了一下。
他能感觉到，那山，很重。
不是分量。
是那股，自那山体之内，缓缓弥漫开来的，足以让这方天地，都为之沉静的……道韵。
那不是力，不是法。
那是一种，比力，更沉，比法，更远的“理”。
一种，清静，无为，自然，仿佛这方天地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最为古老、也最为……根本的道理。
太清道韵。
孙悟空来了兴趣。
他那颗，刚刚才因为那无趣的赶路，而变得有些沉寂的魔猿之心，再一次，缓缓地，跳动了起来。
像一个，看腻了那些，只知用蛮力相搏的野兽的看客，终于看到了一个，真正懂得了，如何用“理”，去打架的……高手。
他朝着那座，其貌不扬的矮山，走了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然后，他停了下来。
不是他想停。
是……他走不动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由纯粹的“理”构筑而成的……无形壁垒。
那壁垒，没有攻击他，没有排斥他。
它只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存在于那里。
然后，用一种，最为温和，也最为……不容置喙的方式，告诉他，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实。
此路，不通。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是，一个顽童，在玩了一整天的泥巴之后，终于感到了疲惫般的……困意，毫无征兆地，自他那早已坚若磐石的元神深处，缓缓升起。
他那股，本该是冲天的，充满了“不服”与“逆命”的滔天战意，在这股，温和的，充满了“无为”与“自然”的道韵面前，竟如同遇到了春日暖阳的冰雪，被轻而易举地，从根源之上，化解了。
他想睡觉。
他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个，千百年。
什么道果，什么神兵，什么都不想了。
这，便是那座山的“理”。
这，便是那座，由太清道韵，守护着的，首阳山，最为霸道，也最为……不讲道理的道理。
孙悟空的脚步，停了。
他那双，本该是清明无比的灰色眸子里，竟真的，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迷茫。
然而，就在他那最后一丝理智，即将被那股，足以让准圣都为之沉沦的“无为”道韵，彻底淹没的刹那。
他那颗，早已刻入了“不服”与“逆命”的魔猿之心，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
像一柄，沉寂了亿万年的，不屈的战鼓，被那最后的，也是最倔强的鼓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敲响！
他那双，本已变得有些迷茫的灰色眸子，瞬间，恢复了清明！
那清明之中，带着一丝，在发现了，一个，比那龙与凤，还要更为有趣的“玩具”之后，那独有的，冰冷的……兴奋！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仿佛能看透这世间所有虚妄的，冰冷的灰色眸子，穿透了那层层叠叠的，无形的“理”之壁垒，落在了那座，其貌不扬的矮山，其最核心处。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不是阵眼，不是禁制。
那是一块，石头。
一块，只有磨盘大小，通体呈一种，与这山体，别无二致的，毫不起眼的，灰色的石头。
但，那石头，在呼吸。
用一种，很慢，很轻，却又与这整座大山，与这整片天地，那最为根本的“理”，分毫不差的韵律，在呼吸。
它在沉睡。
也在……孕育。
孕育着一个，全新的，同样是，与这方天地，同生共存的……生命。
那座大阵，不是为了守护那所谓的“赤铜”。
它是……摇篮。
一个，为了守护那个，还未曾出世的，脆弱的“同类”，而存在的，最为坚固，也最为……温柔的摇篮。
孙悟空脸上的那抹，充满了不耐的讥诮，缓缓地，凝固了。
他看着那座山，看着那座，由纯粹的“理”构筑而成的，无形的摇篮。
看着那摇篮之中，那块，正在安静地，沉睡着的……石头。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那个，他还未曾出世的时候。
在那座，早已被他忘却了名字的，花果山上。
那块，同样是，安安静静地，沐浴着日月精华，承载着天地气运的……仙石。
他那颗，早已被那无尽的杀戮与不服，浸透得，比这西方的魔土，还要更硬，也更冷的魔猿之心，在这一刻，竟毫无征兆地，软了那么……一丝。
他缓缓地，将那根，同样在嗡鸣，同样在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升级”的烧火棍，从肩上，取了下来。
他没有砸。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座，他打不破，也不想打破的……山。
这下……
他想。
……是真的，有些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