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算盘……”女账房春桃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惊愕瞪得溜圆。她喃喃地、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呼,先是一丝茫然,随即那双总是带着谨慎和焦虑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被悄然卸下。
那紧绷得如同石雕的脸上,紧绷的线条奇异地柔化了一丝,极其缓慢而艰难地攀爬上两抹羞赧的红晕,唇角也微微向上牵动,像初春湖面悄然融化的冰痕,最终绽开一个浅浅的、带着怯意却又无比释然的微笑,重重地点了点头:“听……听见了,夫人!”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不大,却清晰了很多,吴语的尾音都带着点轻快了。
长安春桃在旁边全程瞪大了眼睛看着。当李冶点她说她像“小马驹”时,她还扁了扁嘴,似乎在嘀咕“哪有那么跳脱?”但当听到夫人给小算盘的新名字和她那“石沉静水”的评价,尤其是那“小算盘”的促狭比喻时,长安春桃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那点纠结瞬间被纯粹的“原来如此”的欢喜取代。
“哎呀呀!夫人!您这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转得也太快太巧了!”长安春桃兴奋地原地一跺脚,脸上红扑扑的,全是找到有趣同伴的激动,“这下可太明白啦!”她两步并作一步,带着风一样扑到小算盘面前,脸上扬起大大的、毫不设防的笑容,完全无视对方那尚未散尽的拘谨。
她热情洋溢,声音脆得像珠落玉盘:“小算盘妹妹!夫人说得再对不过啦!你管拨拉算盘珠子,我管家事人情,各管各的摊子,珠联璧合!”她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挽住了小算盘还有些僵硬的胳膊,还亲昵地晃了晃,动作熟稔得仿佛她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府里的事你甭担心!明儿个!我就带你从咱们的大门口开始认起,这前院后宅、库房账房、厨下花园,保管给你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有咱们长安城哪条街市繁华,哪家铺子的糕点酥脆,我也都门儿清,回头一一讲给你听!”她噼里啪啦地开始规划起明天带新妹妹“逛府计划表”。
小算盘显然对这样炽热而直接的肢体接触很不习惯,身体瞬间又绷紧了,挽住的胳膊僵硬得像块木头。她被动地被春桃亲昵地挽着,微微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她有些无措地抬眼看看眼前这张和自己相似却活力四射的面孔,又求助似地飞快瞥了一眼夫人李冶(李冶正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眼里全是“就是这样”的鼓励),再看看周围那些友善笑看她们的家仆。
最终,那份强横的热情融化了她的局促。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最终只是那低着头、抿着唇的羞涩笑容加深了几分,甚至还非常非常轻微地点了下头作为回应,另一只没被挽住的手下意识地捏住了自己那靛蓝色包袱的一角,仿佛那是她的根。
“这就对啦!”长安春桃见对方似乎接受了这份亲昵,愈发开心,挽着新认的“算盘妹妹”就往敞开大门的府里带,“走走走!别傻站风口了!我先带你去账房那边瞧瞧你的新屋子去!紧邻着账册库,清静又安生,夫人一早就安排人洒扫干净了!保准你满意!”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她风风火火的身影和小算盘被带动得有些踉跄的脚步,渐渐消失在府门内光影明灭的庭院深处。
我、李冶和杜若、月娥被落在后面。李冶不知何时已悄悄退到我身边,柔软馨香的身子亲昵地靠着我,手肘得意地撞了撞我的胳膊,那雪白的狐裘蹭得人痒痒的。
“怎么样,夫君?”她微微扬起下颌,如同斗胜归来的骄傲孔雀,那双金色的眸子在门廊光影里流光溢彩,闪烁着“快夸我”的强烈信号,“你家夫人这随机应变、点石成金、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本事,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她故意用了好几个成语,声音又轻又快,带着掩饰不住的邀功和小得意,“这名字改得绝吧?一个贴切,一个形象!更妙的是——”
她眨眨眼,促狭地朝府内努努嘴,“你这宝贝账房先生有了着落,我这贴心小丫头也得了个异父异母的算盘妹妹,往后的日子可有意思了!我都能想象以后咱们府里招呼一声‘春桃’,那欢蹦乱跳的就跑过来;要算账查账么,吆喝一声‘小算盘’,那边就安静地递上账本捧着算盘……啧啧,简直是天作之合!”
“夫人圣明!智珠在握!”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朝她深深一揖,眼底是全然的赞赏与笑意,“这‘搅合’水波的手艺炉火纯青,不仅搅清了名字,顺带连府里的秩序也给搅合理顺了!实在是高!”
身后,阿甲正拿着块汗巾子用力擦着额角(刚才真是吓出他一身冷汗),脸上终于堆满了释然和如释重负的笑容,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洪亮和干练:“好了好了!都别愣着了!赶紧的,干活干活!卸东西的都轻拿轻放!热水热汤赶紧备上!刘妈!厨房那几道硬菜,掐着时辰拾掇出来!今晚接风宴,把府里最好的酒烫上!”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在门前炸开,顿时家丁丫鬟们又是一阵忙而不乱的喧腾。
我目光越过忙碌的人群和洞开的朱漆大门,院内那熟悉的景致带着安宁的气息。长安春桃叽叽喳喳如同欢快黄鹂的声音还未彻底远去,隐约还能听到她清亮亮的语调:“……妹妹你看,这儿,拐过去,喏,西厢那连着的三间房都归账房那边使唤……”而小算盘那细弱的、带着明显吴语尾音的“嗯……哦……谢谢姐姐……”的回应,虽然依旧羞涩,却也清晰可辨地传来,那语气里的拘谨似乎已悄然融化了一小半。
一阵微冷的、卷着初春花信子和刚刚燃起的厨房烟火气的风穿过敞开的府门吹拂进来,带着令人放松的暖意。我下意识地回过头,目光恰好捕捉到立在马车边上的月娥。她双臂抱于胸前。并未加入门口的热闹,清冷的目光却精准地追随着被长安春桃热情“挟持”走向西偏院的小算盘背影。
那张英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微微抿紧的唇角此刻却清晰地向上勾起一个少见的、带着毫不掩饰玩味兴致的弧度,眼角甚至还飞快地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仿佛在看一出极富生活趣味的喜剧小品。
就在此刻,杜若恰好抱着李冶解下的那件银狐裘斗篷,也款款从院中向我这边走来,步履依旧从容优雅。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瞬。月娥眼底那点看戏的笑意迅速收敛,变成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点姐妹间才懂的调侃意味,嘴角的弧度却加深了半分。
仿佛在无声地说:“瞧她们。”随即她便自然又略带傲娇地转开了头,继续看向庭院深处,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姿态。而杜若脚步微微一顿,抱着柔软狐裘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毛茸茸的边缘,嘴角也弯起一个极其清淡、却又同样心照不宣的浅浅笑容。
那笑容如同蜻蜓点水,在冷玉般的面容上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们交换的这个无声眼神,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只在那看似平静的水面漾开一圈极细微、却又蕴含了无限默契的涟漪,旋即又归于无形。
“看来这位‘小算盘’姑娘,”我轻轻喟叹一声,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慨,对身边正用指尖调皮地挠着我手心、享受着我“崇拜”目光的李冶低语道,“可不仅仅是给咱们带回来一位拨弄算珠的先生那么简单。
她这前脚刚落地,名字才刚被夫人钦定,后脚就已经在咱们府上这潭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里……丢下了一块不大不小、形状还颇为独特的……‘石头’?”府门外卸下行李的车轮声、阿东中气十足的指挥声、长安城永不停歇的背景市声混合着厨房里隐约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喧响,一并涌入这春光明媚的长安午后,交织成一曲热闹祥和的归家序章。
李冶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挂在我臂弯里,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了过来,金眸里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彻底松懈下来的慵懒与满足,如同饱食后蜷在暖阳下打盹的猫咪,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坦。听到我的话,她小巧的鼻翼动了动,发出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慵懒轻哼,那柔软的狐裘蹭着我的胳膊,传递着小动物般的亲昵依赖感。
“水不搅它一搅,”她懒洋洋地开口,声音低哑迷人,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怎么分得清哪处是潜藏着宝贝鱼的龙宫,哪处是硬邦邦硌脚丫子的顽石?”她抬起眼,金色的瞳孔在透过门楣斜射进来的暖阳下流淌着璀璨的光华,慧黠闪动,“夫君你就瞧好吧,管它是鱼儿还是石头,水越搅得欢腾,看得就越分明透亮……况且啊。”
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瞬间切换成骄横女王般的发号施令,拖长了调子,那根纤纤玉指再次不客气地戳上我的胸口,“这‘搅水’又‘捞鱼’的大功臣眼下可是脚踏实躺回自家地盘了!可怜本夫人这纤纤柳腰都要被一路颠簸拆散架了!你——现在!立刻!马上!把你自己和本夫人那软乎乎的枕头锦被都拾掇利索了搬回暖阁去!不许磨蹭!”
她故意把“磨蹭”二字咬得极重,金眸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辉,粉唇微翘:“否则!哼哼……”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威胁意味十足,“今晚就叫阿东把阿乙新打的那把大铜锁挂暖阁门上!再把你那宝贝疙瘩青莲剑从门缝里穿过去拴牢靠!让你抱着冰冷的剑鞘在门口石狮子上吹一宿凉风!看你怎么睡!”
李冶满意地看着走远的春桃,和小心翼翼搀扶着一步三回头、仿佛生离死别的小算盘渐行渐远,那画面……嗯,与其说是姐妹情深,不如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护士长在押送一位对治疗中心极度依恋的娇贵病患回房。李冶轻轻抚掌,嘴角噙着一丝看透一切又乐在其中的慵懒笑意。
“呵……”
紧接着,她那性感的唇瓣微张,一个极其符合“倦鸟归巢”形象的哈欠悠长地逸了出来,眼角霎时蒙上一层晶亮的水汽,在廊檐下悬挂的灯笼暖光里闪耀,像坠落了小片星河。
她侧过头,那双洞察人心、此刻却盛满了长途旅居归家的松懈的金眸望向我,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夫君…骨头都锈了,感觉整个人像在罐子里腌了半年的咸鱼!咱们赶紧吃饭,然后——”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即将投入极大享受的热烈,“我要认认真真、舒舒坦坦地泡个热水澡!彻、底、泡、透!”那语气里,三分是舟车劳顿的疲惫,七分是毫不掩饰的、对热水拥抱的纯粹渴望,仿佛澡盆子成了眼下长安城最令人向往的温柔乡。
“嗻!谨遵夫人懿旨!”我立刻挺直腰板,模仿着宫廷内侍的口吻,夸张地应道。李冶“噗嗤”一声被我逗乐了,飞了个娇媚的白眼:“少贫嘴!饿了!” 那白眼,在摇曳的灯影下,风情万种,也烟火气十足。
厨房自然是早得了吩咐,一桌不算复杂却极合时宜的清淡菜肴热腾腾地摆上了暖阁的八仙桌。清粥小菜,几碟精致爽口的凉拌时蔬,还有厨房特意煨了几个时辰的莲子雪耳羹,温润滋养。我和李冶几乎是狼吞虎咽——当然,我家娘子的“狼吞虎咽”那也是优雅斯文、自带韵律的——风卷残云般扫荡了食物。长途跋涉归来,温热的食物熨帖空荡的胃囊,其满足感不亚于一场灵魂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