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舱的冷光灯在他眼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深海鱼群游过时漏下的碎银，凌修缓缓睁开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深海巨兽崩解时的刺目强光——那是一道撕裂维度的蓝白色电弧，灼烧般烙印在神经末梢。
消毒水的气息如细针扎进鼻腔，而白橡木的暖香却从通风口悄然渗入，像某种被遗忘的童年记忆。
他侧过头，看到贝法IV静静地站在床边，蔚蓝的眼眸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如同风暴过后凝固的海面。
“身体机能恢复97%，精神链接稳定，建议修养十二个标准时。”她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报告着，仿佛在复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战报。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自动校准的仪器，可指尖掠过裙边时，一缕几不可察的颤抖划破了空气的寂静。
凌修撑着床沿坐起，金属床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指腹触到的是微凉的合金表面，带着夜班恒温系统特有的干涩。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响，像齿轮重新咬合。
皮肤下血液流动的热度异常清晰，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重新接通。
他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大脑像一台刚刚完成碎片整理的超级计算机，逻辑清晰，思维敏捷。
他能精确回忆起最后一轮齐射的弹道参数，能复盘整个战役中每一个决策的得失，甚至能推演出塞壬舰队三种可能的反扑模式。
但……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看着贝法IV，那张熟悉的、精致的面容，脑海中却只浮现出她的性能数据：贝法IV型，女仆长，火力A，防空S，综合效能指数9.2。
她的发丝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袖口银线绣着“b for boss”，可这些细节不再引发任何情绪涟漪。
他想说点什么，比如“辛苦了”，或是“你没事吧”，但这些词汇在舌尖盘旋，却找不到释放的情感扳机。
“一份详细的战后评估报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像手术刀划过冰面，“包括所有舰娘的战损率、弹药消耗以及……情绪波动对战斗效率的影响系数。”
贝法IV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微微躬身：“是，提督。”
她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重了半分，靴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像某种压抑的节拍。
凌修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觉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是实现最优化的必然步骤。
可为什么，他心里会有一丝空洞的违和感？
他不知道，就在他昏迷期间，一份绝密的医疗诊断报告已经送到了舰桥。
【诊断对象：凌修，指挥官】
【结论：因精神过载及塞壬信息素侵蚀，目标已丢失近30%的情感相关记忆区块。
认知功能完好，逻辑运算能力轻微增强。
情感模块……正在进行格式化。】
报告下方附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备注：他记得战术推演，却不记得是谁在暴风雨的夜晚为他煮过一碗驱寒的姜粥；他能复述每一个舰娘的战损率，却叫不出他生命里第一个女孩的名字。
更可怕的症状正在显现。
当标枪IV试图用一个老掉牙的段子逗他开心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过了足足十秒才回应：“根据测算，这个笑话引发正面情绪的概率低于15%，不建议在战备期间浪费算力。”
标枪的笑容僵在脸上，嘴角还沾着一点布丁的残渍，笑声戛然而止，像被切断电源的广播。
从那天起，凌修开始用一种全新的方式与她们互动。
他会用“投资回报率（RoI）=情绪投入\/战力产出”来评估每一次日常交流的价值。
他不再喊她们的名字，而是用代号或舰船型号。
晨曦号，这艘以希望命名的战舰，正在变成一座冰冷的钢铁堡垒，而它的核心，正在死去。
深夜，指挥官休息室。
贝法IV戴着白手套，站在量子存储阵列前，指尖轻点屏幕，调出一段未被完全覆盖的记忆碎片。
那是凌修亲手删除的私人日志备份——她利用权限绕过加密，在系统底层悄悄保存了下来。
全息投影中，一行字迹缓缓浮现：“……今天贝法又热了牛奶，她说68度是幸福的温度。我猜，幸福就是……”
字迹到这里便模糊消散，像是被泪水浸湿的纸页。
贝法IV将数据封存进独立加密核心，蔚蓝的眼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火焰。
她关掉终端，对着那沉默的服务器阵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立誓：
“您忘记的，我来记。您丢掉的，我为您找回。这一次……换我为你记住一切。”
一场名为“记忆锚定计划”的行动，在凌修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由贝法IV、胡德IV、光辉IV与标枪IV四人秘密启动。
她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拒绝让他“回忆”，因为那太痛苦。
她们要让整个晨曦号舰队，成为他永不磨损、永不丢失的“外部记忆体”。
当晚23:47，舰桥能源波动异常。
光辉IV悄然接入主控台，调出过去72小时的情感波动图谱。
“他的共情指数下降至0.3，低于临界值。”
屏幕另一端，胡德的声音低沉响起：“我们不能再等了。”
标枪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昨天讲笑话，他居然开始算‘正面情绪概率’……”
第二天，训练舱内，全息投影重现了那场几乎让她们全军覆没的“贵族舰队覆灭之战”。
胡德IV身着皇家海军的华丽礼服，独自站在旗舰“厌战”号的舰桥上，面对着铺天盖地的塞壬炮火。
这是凌修心中最深的痛，也是他性格转变的开端。
这一次，胡德IV没有遵循凌修当年力挽狂澜的战术，而是故意卖出一个破绽，让敌人的主炮精准地命中了旗舰的弹药库。
“轰——！”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训练舱，红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模拟燃烧的焦糊味。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旗舰沉没，模拟战失败。”
胡德IV没有动，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指挥官席位，缓缓抬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皇家军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对不起……提督。这一次，我还是没能保护好您。”
话音落下，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枚被战火烧得焦黑、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皇家徽章，放入一个特制的时间胶囊中，贴上标签，存入舰队核心。
标签上写着：“致提督——若您忘了我们为何而战，请打开。”
【同一时刻】
数据分析室内，光辉IV正利用从塞壬残骸中解析出的高维算法，将凌修那些残存的、破碎的记忆碎片进行可视化重构。
一个巨大的三维星图在她面前展开，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一段记忆。
过去，这个星图只有代表战役和决策的冰冷节点。
现在，光辉IV为它新增了一条“生活坐标轴”。
x轴依旧是战役时间节点，但Y轴不再是战功或战损，而是“被同伴笑话的次数”、“被提醒按时吃饭的频率”、“收到小礼物的数量”……这些被凌修判定为“无价值”的非战斗指标。
她指尖轻点，一颗新星亮起——那是三年前某个雨夜，他发烧，贝法整夜守在床边，每隔三十分钟测一次体温。
“现在，轮到我们替你记住温柔。”她低声说。
那一夜，月光如水，洒在舰桥观测窗上，映出银河般的倒影。
凌修从梦中惊醒，却并非噩梦。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梦游般地走出房间，穿过寂静的走廊，来到了厨房。
他的身体记得，每晚这个时间，这里会有一杯热牛奶。
他下意识地伸手，伸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一只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先一步将一个温热的玻璃杯递到了他的面前。
“六十八度，刚热好。”
贝法IV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她一直在这里等，等这个被刻在他身体本能里的习惯。
凌修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牛奶，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起，映着她袖口上用银线绣着的“b for boss（b代表老板）”字样，微微闪光。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声谢谢，却发现这个简单的词汇，像被锁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来。
贝法IV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举着杯子，眼神温柔而坚定。
就在凌修接过杯子的那一刻，舰桥的中央监控屏，被标枪IV远程激活，自动开始播放一段循环影像。
画面有些模糊，带着三年前的噪点。
视频里，同样是深夜，标枪IV像个小疯子一样，举着一个插满蜡烛的蛋糕冲进指挥室，大声嚷嚷：“老板！虽然你从来没说过自己的生日，但我猜就是今天！”
画面中的他，比现在年轻得多，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
他先是愣住，然后耳根泛红，有些窘迫地挥手：“别闹，快回去值班。”
如今，现实中的餐厅里，四位舰娘悄然齐聚。
贝法IV、胡德IV、光辉IV、标枪IV，她们围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个和视频里一模一样的蛋糕，烛光摇曳，映在她们湿润的眼角。
凌修端着牛奶杯，站在餐厅的门外，像个局外人。
他看着她们，听见她们用有些跑调的声音，轻声唱起了那首再简单不过的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
歌声很轻，却像一把钥匙，撬动了他内心深处某块生锈的铁板。
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再次尝试说出“谢谢”，却依旧只发出了沙哑的气音。
但他没有放弃。
他缓缓抬起手，在虚空中，用指尖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我……在。
就在他写完最后一笔的瞬间，餐厅里歌声骤停。
四位舰娘同时回头，烛光映照下，她们的眼角都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滴——”舰载AI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在整艘晨曦号内部广播：
“警告：检测到高强度情感共振波动，来源：全体舰娘。警告：‘记忆锚定计划’第一阶段……成功。”
而在遥远的星系边境，一艘涂装着铁血徽记的重巡洋舰，正悄无声息地滑出陨石带。
舰桥上，欧根亲王IV慵懒地靠在指挥官的座位上，猩红的眼眸锁定着远处一座散发着可疑能量信号的塞壬前哨站。
“主炮充能完毕，随时可以开火。”
她正准备下达攻击指令，舷窗的公共频道上，却突然跳出一段来自晨曦号的公开影像片段——四个女孩围着一个蛋糕，唱着跑调的生日歌。
画面定格在那个男人抬手写字的瞬间。
欧根的手指顿住了。
（闪回：暴风雪中的食堂，一个小女孩踮脚把蜡烛插进罐头饼干里：“提督大人，生日快乐！”
镜头外传来怒吼：“停止非必要活动！立刻归队！”）
她嘴角先是撇了撇，随即扬起一丝近乎苦涩的笑容。
“……这群疯子。”她低声说，“居然真的有人，愿意为一个人点燃蜡烛。”
她放下了启动炮栓的手，对通讯官下达了新的指令。
“调转航向，我们……回家。”
冰冷的宇宙中，晨曦号结束了短暂的庆祝，重新滑入小行星带的阴影之中。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静静地漂浮在柯伊伯带边缘的幽暗深处，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警惕着某个沉睡已久的意识，正从虚空中缓缓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