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玄衣使者带来的寒意,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深秋的晨雾,无声地渗透进南镇抚司衙门的每一寸砖缝,每一片屋瓦,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轻描淡写间提及的“诏狱”二字,更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烫在所有知情者的灵魂深处,提醒着他们,游戏的规则已然改变,猎人与猎物的界限,正变得模糊而危险。
午后偏斜的阳光,透过值房高窗,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束冷冽的追光,照亮了即将登台的、命运未卜的演员。
沈炼静坐案后,面前摊开着关于钱老三案那份注定无法按时送出的卷宗。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文字上,而是越过了纸张,投向一片虚无的远方,深邃而冰冷。
良久,他缓缓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心腹低声道:“叫张猛、赵小刀、李石头过来。要快,要静。”
不过片刻功夫,三条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值房,反手将门严密合上。
张猛依旧是一副随时准备搏杀的悍勇姿态,但眉宇间那丝惯有的躁动似乎被某种更沉凝的东西所取代,仿佛被北镇抚司的冰山狠狠撞击后,淬去了些许浮华,留下了更坚硬的内核。
赵小刀眼神锐利如昔,却多了几分审慎与洞察,他仿佛能透过墙壁,感知到衙门内外那些无形流动的压力与窥探。
李石头则显得有些紧张,双手下意识地搓着衣角,但那双眼睛里,除了不安,更有一股被激发出来的、属于暗处猎手的敏锐与忠诚。
三人站定,目光齐齐投向沈炼,无需多言,空气中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重,已说明了一切。
沈炼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冷硬,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北镇抚司的人,来过了。”
一句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让三人身形皆是一震。张猛的拳头瞬间攥紧,骨节发出爆响;赵小刀的瞳孔微微收缩;李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要钱老三,要所有的卷宗。”沈炼继续道,声音平稳得可怕,“限期明日辰时。”
值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北镇抚司直接插手,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心知肚明。那已不是简单的上级干预,而是……降维打击,是规则之外的、赤裸裸的权力碾压。
“这案子,早已不是漕运司一个小吏贪赃枉法,更不是简单的江湖仇杀。”沈炼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揪出来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底下连着的东西,大得能吞掉我们所有人,甚至……连北镇抚司那帮活阎王,都亲自下场来捂盖子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冷电般再次扫过三人:“前路是什么,你们都清楚了。可能是诏狱,可能是无声无息的消失,也可能是……粉身碎骨。现在,谁想退出,立刻转身出门,我沈炼绝不阻拦,往日情分依旧。”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张猛猛地踏前一步,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有些沙哑:“大人!俺张猛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但俺知道,跟着您办的是正事,杀的是该杀的人!北镇抚司怎么了?诏狱又怎么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这案子,您查到哪,俺就跟到哪!刀山火海,绝不皱一下眉头!”
赵小刀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坚定:“大人,线索是我们一根根刨出来的,人命债一笔笔都记着。现在撒手,对不起死的人,更对不起咱们自己。北衙的人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什么怕的。我的线还在,还能往下挖。”
李石头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并不强壮的脊梁,声音带着颤,却异常清晰:“大人,我……我胆子小,但我不傻!要不是您,我可能早就烂在南城的臭水沟里了。是您让我觉得,我这双只会偷鸡摸狗的手,也能干点……像样的事。我不走!我跑得快,藏得深,我能帮您盯死那些王八蛋!”
看着眼前三人,沈炼那冰封般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看到火种的慰藉。他缓缓点头,声音依旧冷冽,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好。既然如此,从今日起,我们四人,便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同进同退,生死与共。”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重重地点在京城舆图之上。
“北镇抚司要人,没那么容易交。”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们要抢时间,在他们真正动手强夺之前,撬开钱老三的嘴,拿到能保命、也能翻盘的东西!”
“张猛!”
“你带两个绝对信得过的老兄弟,轮班看守钱老三。地点绝密,除我们四人,不得再泄于第六人耳!给他吃,给他喝,但不许任何人接近,更不许有任何消息传出!若遇强夺……”沈炼目光一厉,“……你知道该怎么做。”
张猛狞笑一声,重重点头:“明白!除非从俺尸体上踏过去!”
“赵小刀!”
“你的网,该撒得更开了。”沈炼指尖划过漕运司衙门及周边区域,“给我盯死所有与赵启明、钱老三有过密切往来的人!吏员、商贾、力霸头目,甚至是他们的车夫、门房!我要知道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去了哪里!尤其注意……是否有北镇抚司的人,在暗中与他们接触!”
赵小刀眼神锐利如鹰:“放心,大人。便是只耗子从他们门前溜过,我也能分出公母来。”
“李石头!”
沈炼看向最年轻的部下,“你心思最活,脸最生。我要你再去钻钻那些三教九流的角落,酒馆、赌档、暗门子,听听有没有关于振威镖局的旧闻。尤其是……那夜之后,是否有侥幸生还的镖师,或是知道内情的人,藏了起来。一有线索,立刻回报,绝不可擅自接触!”
李石头用力点头:“交给我,大人!保证像影子一样,没人能发现!”
最后,沈炼的目光回到自己面前那柄暗沉无光的绣春刀上。
“而我……”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充满决心,“会再去会会那位赵启明赵大人。北镇抚司的鞭子已经抽下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漕运司……还能不能稳坐钓鱼台!”
分工明确,指令清晰。一张无形的网,在北镇抚司的巨大阴影之下,反而更紧密、更坚韧地编织起来。
三人领命,眼中再无迷茫与恐惧,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与被充分信任后燃起的斗志。他们互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随即无声地拱手,依次悄然退出了值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迅速消失在衙门的复杂廊道之中。
值房内,重归寂静。
夕阳的最后余晖透过窗格,恰好落在沈炼身前那柄出鞘的绣春刀上。冰冷的刀身,反射出跳动的、殷红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
沈炼伸出手,拿起一块细密的青石,蘸了清水,开始缓缓地、极其专注地研磨刀锋。
“嗤……嗤……”
单调而富有韵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值房里轻轻回荡。每一下,都沉稳而坚定。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目光凝注在刀锋与磨石接触的那一条细线上,仿佛在进行一种古老的仪式。
刀身上的旧痕与微卷的刃口,在青石的打磨下,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的寒线。
所有的压力、恐惧、愤怒与算计,在这一刻,似乎都沉淀了下来,融入这单调的磨刀声中,化为了纯粹的、冰冷的决心。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开始。
北镇抚司的阴影,漕运司的黑幕,乃至那更深不可测的“红货”真相,都如同隐藏在浓雾中的巨兽,獠牙毕露。
但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的刀,已然磨利。
他的团队,已然成型。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的宫墙与衙署,望向北方那一片巍峨、森严、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与最深黑暗的所在。
磨刀声戛然而止。
沈炼举起长刀,刀锋在夕阳下流转着一抹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寒芒。
他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刀,已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