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郡王府,漱玉轩。
时值午后,秋日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与轩外几丛晚开的菊花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冷香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肃穆的宁静。与几日前案发时的紧张压抑相比,此刻的漱玉轩仿佛被彻底洗涤过一般,不见丝毫戾气,唯有属于天潢贵胄的雍容与华贵。
然而,这宁静之下,却潜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张力。今日,这里将举行一场小而重要的仪式——御赐紫玉螭龙镇纸的“归还”仪式。
轩内主位之上,永嘉郡王朱载墲端然而坐。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暗云纹锦袍,头戴翼善冠,面色平静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他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念珠,目光看似落在轩外庭院的一角,实则空茫而深远,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几位王府属官和有头脸的大太监垂手侍立在其身后两侧,屏息凝神,气氛庄重得近乎压抑。
不多时,府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节奏规整的脚步声以及低沉的通报声。片刻后,在王府总管太监的引领下,一行人步履沉稳地踏入漱玉轩。
为首者,正是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郑坤。他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绣工精湛的麒麟补子绯色官袍,腰束玉带,头戴乌纱,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混合着矜持与得意的红光。他身后,跟着两名手捧一个紫檀木托盘的心腹旗官,托盘之上,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庄重无比。再往后,则是一身寻常青袍、低调得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的沈炼,他微垂着眼睑,步伐沉稳,仿佛只是郑坤一个不起眼的随从。
“卑职北镇抚司指挥同知郑坤,参见郡王千岁!”郑坤趋步上前,至堂中,撩袍跪倒,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大礼,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他身后的随从也齐刷刷跪倒一片。唯有沈炼,在跪下的瞬间,目光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扫视了一下漱玉轩内的环境,尤其是那张紫檀木大案和其周围的地面,随即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
“郑同知请起,诸位请起。”永嘉郡王朱载墲微微抬手,声音温和,却带着天然的贵胄威仪,他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略显虚弱的“欣慰”笑容,“劳动郑同知亲自前来,本王心甚不安。”
“千岁言重了!”郑坤起身,躬身回道,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为千岁分忧,乃是卑职分内之事,更是皇恩浩荡,佑我大明,方能如此迅捷地侦破此案,追回御赐珍宝,物归原主!”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的语气,目光炯炯地看向永嘉郡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朱载墲笑容不变,轻轻颔首:“同知大人辛苦了。此番能迅速破案,北镇抚司上下,功不可没。”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在郑坤身后低着头的沈炼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落回郑坤身上。
“此乃卑职本分!”郑坤再次躬身,然后侧身一步,对身后捧盘的旗官示意。
那旗官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紫檀木托盘高举过顶。郑坤亲手掀开那方明黄色的绸缎,露出了下面一个做工极为考究的紫檀木镂空雕花锦盒。他双手将锦盒捧起,步履沉稳地走到永嘉郡王座前,再次跪下,将锦盒高高举起:
“千岁,此乃被盗之御赐紫玉螭龙镇纸,幸不辱命,完璧归赵!请千岁验看!”
一时间,漱玉轩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锦盒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照射在紫檀木盒上,反射出幽暗深沉的光泽。
永嘉郡王朱载墲缓缓放下手中的念珠,身体微微前倾。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那个锦盒,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回忆那夜此物失窃时的不安与愤怒。片刻后,他才伸出保养得极好的、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盒内,明黄色的软缎衬底上,那方“紫玉螭龙镇纸”静静地安卧着。在透过窗棂的柔和光线下,玉石通体散发着莹润内敛的紫色光晕,螭龙雕工栩栩如生,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朱载墲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玉质表面。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似乎在感受其质感,又似乎在检查是否有损。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目光在螭龙尾部某个极其细微、若非刻意观察绝难发现的、仿佛磕碰过的痕迹上停留了刹那。
站在稍远处的沈炼,虽然低着头,但全身的感官都处于极度敏锐的状态。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郡王那细微到极致的表情变化和指尖的停顿。他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难道……被看出来了?
然而,下一瞬,永嘉郡王朱载墲的脸上便重新绽开了那种“如释重负”的、温和的笑容。他轻轻合上了盒盖,将锦盒接过,放在手边的茶几上,仿佛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过。
“好,好!”朱载墲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的颤抖,“果然是本王失窃之物!形态、色泽、手感,分毫不差! 郑同知,北镇抚司果然能吏辈出,办案神速,替本王,更是替朝廷,立下了大功!”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物归原主”的结果,又将功劳拔高到了“为朝廷立功”的层面,巧妙地避开了对“赃物”本身真伪的任何具体评价。
郑坤闻言大喜,连忙叩首:“千岁谬赞!此全赖陛下洪福,千岁庇佑,卑职等不过尽忠职守而已!”
“郑同知过谦了。”朱载墲抬手虚扶,示意他起身,随即对身后的总管太监吩咐道:“取本王的名帖,并纹银千两,绸缎百匹,赏赐郑同知及北镇抚司有功将士。另,备一份谢折,本王要亲自向皇上奏明此事,为北镇抚司请功!”
“奴才遵旨。”总管太监躬身应道。
“物归原主”的仪式,至此圆满完成。 表面上看,宾主尽欢,皆大欢喜。御赐之物失而复得,皇家的颜面得以保全;北镇抚司破案有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永嘉郡王卸下了心头重负,可以继续安享富贵。
郑坤志得意满,又说了许多感恩和表忠心的话,这才带着手下恭敬地退出了漱玉轩。自始至终,他都未曾多看身后的沈炼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背景。
沈炼随着众人默默退出。在走出漱玉轩大门,感受到外面秋日阳光的一刹那,他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了一口压抑已久的浊气。他知道,郡王或许看出了什么,但选择了沉默和接受。这“圆满”的结局,是权力阶层基于共同利益而心照不宣维护的结果。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静谧祥和的漱玉轩。轩内,永嘉郡王或许正独自摩挲着那方“失而复得”的镇纸,脸上是真正的欣慰,还是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已无人知晓。
物,已归原主。
但某些东西,却永远也回不去了。
一场风波,终于在这片刻意营造的、皆大欢喜的祥和气氛中,落下了帷幕。而真正的暗流,则向着更深处,无声地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