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夜,金城。
梁兴府邸的密室,深藏于重重屋宇之后,墙壁厚实,门窗紧闭,仅有案几上一盏摇曳的油灯,驱散着小范围的黑暗,将梁兴与其两名心腹家将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武威失守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金城蔓延已两日,恐慌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在每个西凉军民的心头。然而,在这间密室里,弥漫的空气却并非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与阴谋气息的灼热。
“消息确认送出去了?”梁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上面摊开着一幅简陋的西凉地图,金城与冀城之间,被用朱砂画上了一个醒目的箭头。
“将军放心,”一名面容精悍的家将压低声音回道,“前往潼关的信使是家中老奴,绝对可靠,扮作贩卖皮货的商人,今早天色未明就已出城,绕道南安郡,绝不会被韩遂或羌人的哨探察觉。”
“冀城那边呢?”梁兴目光锐利地看向另一人。
“也已安排妥当。派去的是成宜将军麾下一个不得志的军司马,叫王承,此人贪财且巧舌如簧,不知内情,只以为奉命去忽悠马腾。携带的‘诚意’足够丰厚,韩遂的印信也是真的,由不得马腾不信。”
梁兴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不,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韩遂在武威失守的惊惶和彻里吉的逼迫下,果然采纳了他那“假和谈真偷袭”的毒计,并将执行大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这无疑是将绞索的一端,亲手塞到了他的手中。
“曹丞相与司马主簿的谋划,当真是算无遗策。”梁兴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对远方那些执棋者的敬畏,“谁能想到,这搅动西凉风云的关键一子,竟会落在我梁兴身上?”
他端起桌上冰冷的酒水,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点燃了他胸中的野火。荣华富贵,封侯拜将,就在此一举!
翌日清晨,太守府书房。仅仅隔了两日,韩遂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鬓角的白发愈发明显。他坐在案后,面前摆放着梁兴连夜草拟的“和谈”细则与后续偷袭方略,手指却一直在微微颤抖。
“梁兴,此计……是否太过行险?”韩遂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马寿成并非易于之辈,阎忠、姜冏亦多智谋,若被其识破……”
“主公!”梁兴躬身站在下首,语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正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正因马腾料定我军新遭重创,内部不稳,绝无可能在此刻主动挑起大战,我等反其道而行之,示敌以弱,哀兵求和,方能出奇制胜!”
他上前一步,指着方案道:“您看,我们提出的条件:承认马腾为西凉之主,我军愿为藩属;共同驱逐羌人,恢复西凉自治;甚至愿将金城半数粮草辎重先行送往冀城,以表诚意……如此姿态,马腾焉能不动心?即便阎忠、姜冏有所怀疑,但在绝对的利益和看似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前,马腾那优柔寡断的性子,必然会压下疑虑!此乃阳谋!”
韩遂沉默着,目光闪烁。梁兴的话,句句都说在了他心坎上。他了解马腾,重名声,顾大局,但也渴望整合西凉。如此“优厚”的条件,马腾很难拒绝。
“那……马超呢?”韩遂提到了最关键,也最不稳定的因素,“此子性烈如火,与我等仇深似海,他若坚决反对,甚至从中作梗……”
“马超?”梁兴嗤笑一声,脸上露出算计的神色,“他反对才好!他越是激烈反对和谈,越是能衬托出主公您的‘诚意’,也越能让马腾觉得机会难得,必须抓住!况且,我们真正的目标,也并非一定要在宴席上动手。”
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若马超阻挠,和谈不成,我军亦可趁马腾父子因此事心生隔阂、冀城防备可能因‘和谈’而松懈之际,联合羌王铁骑,发动雷霆一击!无论走哪条路,主动权,都已掌握在主公您的手中!”
韩遂深吸一口气,梁兴的分析,如同给他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将他心中的犹豫和恐惧一点点驱散。是啊,无论成败,他似乎都有了退路,或者说,都有了拼死一搏的资本。
“好!就依你之计!”韩遂终于下定了决心,眼中重新凝聚起狠厉之色,“使者王承,即刻出发!所需粮草物资,你持我手令,可先行调拨部分,做出姿态!与羌王那边的协调,也由你全权负责!”
“末将领命!”梁兴心中狂喜,深深一揖。他知道,韩遂这条大鱼,已经彻底咬钩了。
就在梁兴坚定韩遂信心的同时,使者王承,已然带着满载着“诚意”的车队和韩遂的亲笔信,抵达了冀城。
正如梁兴所预料,冀城方面对于韩遂在武威新败后突然派来如此“谦卑”的使者,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太守府正厅,气氛凝重。马腾端坐上位,眉头紧锁,仔细阅读着韩遂的信件。马超按剑立于其侧,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庞德、马岱、马休、马铁等皆在,阎忠与姜冏则坐在谋士席上,低声交换着意见。
“父亲!此必是韩遂老贼的缓兵之计!”马超不等马腾看完,便忍不住厉声道,“武威丢失,张辽威胁其背,曹操虎视于前,他已是穷途末路,故而使此奸计,欲麻痹我等,寻机反噬!此信满篇虚情假意,一个字也信不得!”
王承站在堂下,虽心中忐忑,但记着梁兴的吩咐,努力做出悲戚惶恐之态,向着马腾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哭腔:“伏波将军明鉴!我家主公……我家主公实在是悔不当初啊!引入羌人,实乃一步错棋,如今已是尾大不掉,反受其制!武威失守,程银将军殉国,李堪将军被俘,军中将士怨声载道,皆言若非羌人,何至于此?主公每每念及与将军旧日情谊,痛彻心扉,夜不能寐!”
他抬起头,演技逼真,甚至挤出了几滴眼泪:“如今之势,曹丞相大军压境,张辽偏师已入腹地,若我两家再继续争斗下去,不过是同归于尽,徒令晋王与曹操得了这西凉之地!主公愿奉将军为西凉之主,只求将军念在往日情分,看在数十万西凉百姓的份上,给我等一条生路,合力逐走羌虏,共抗外侮!这些粮草,不过是我家主公的一点心意,后续还有更多,只求将军相信我等诚意!”
说着,他呈上了礼单。上面的数字,连阎忠和姜冏看了都暗自心惊,韩遂这次,似乎是真下了血本。
马腾看着声泪俱下的王承,又看了看手中言辞恳切、甚至有些卑微的信件,再想到如今西凉危如累卵的局势,心中不禁动摇。他与韩遂争斗半生,但也并肩作战过,深知其并非无智之人。在如此绝境下,幡然醒悟,寻求联合,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韩文约……他真是如此说的?”马腾的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千真万确!”王承指天誓日,“若有半句虚言,叫我王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父亲!”马超急道,“切勿被其蛊惑!韩遂奸猾,岂会轻易认输?此乃示弱诱敌之策!”
阎忠此时缓缓开口:“少将军所言,不无道理。韩遂突然态度大变,确实可疑。然,观其条件,近乎无条件臣服,所送粮草亦是实打实。或许……武威之失,张辽之威胁,确已让其感到灭顶之灾,故而真心求存?”
姜冏也沉吟道:“若其真心,则西凉内部纷争可平,整合力量,一致对外,确是目前最佳选择。但若其有诈……后果不堪设想。”
厅内顿时争论起来。马超、庞德坚决反对,认为这是陷阱;马休、马铁态度暧昧;阎忠、姜冏则认为风险虽大,但值得试探。
马腾听着双方的争论,目光再次落到那封求和信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理智告诉他,儿子和庞德的担忧很可能是对的;但情感和对于挽救西凉局面的渴望,又让他倾向于相信韩遂这一次是“真心”的。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疲惫却带着决断:“也罢。王承,你回去告诉韩文约,他的‘诚意’,我暂且收下。三日后,于两城交界处的‘落鹰涧’,我可与他当面一叙。双方所带亲卫,不可超过百人。”
他最终还是决定,给这个老对手,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看似可能挽回局面的机会。
王承心中大喜,知道任务完成了一半,连忙躬身:“小的定将伏波将军之意,完整带回!”
马超见状,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庞德深深看了马腾一眼,叹了口气,紧随其后。
冀城内的争论与决策,很快就通过不同的渠道,传回了金城。
梁兴在得到王承顺利归来的消息后,抚掌大笑:“马腾果然中计!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合该他马家覆灭!”
他立刻再次密会羌王彻里吉。不同于对韩遂的“分析利害”,对彻里吉,他直接抛出了赤裸裸的利益。
“大王,机会来了!马腾已答应在三日后于落鹰涧与韩公会面。届时,其注意力必然被和谈吸引,冀城守备定然松懈!”梁兴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我已说服韩公,届时由大王亲率一万五千羌族精锐铁骑,自小道奇袭冀城!而我,会率本部兵马,在落鹰涧‘保护’韩公,并伺机控制局面。只要大王能一举拿下冀城,马腾家眷、府库财富,尽归大王!韩公那边,亦会遵守承诺,将陇西之地划归大王!”
彻里吉听得心花怒放,攻破冀城,劫掠财富人口,远比跟在韩遂身边慢慢勒索要痛快得多!“好!梁将军果然信人!本王这就去点齐儿郎,三日后,必让那冀城,化作一片焦土!”
与此同时,梁兴派往潼关的信使,也带回了曹操方面的最新指令。指令很简单,只有八个字:“依计行事,乱中取胜。” 但这八个字,却给了梁兴最终的底气,意味着他所有的行动,都得到了上方的背书和支持。
初七夜,韩遂独自一人在书房内,对着摇曳的烛火,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明日,便是落鹰涧会盟之期。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无论是针对马腾的,还是针对他自己的。
成公英再次求见,做最后的劝谏:“主公!明日之会,凶险异常!梁兴包藏祸心,其计歹毒,纵然成功,主公亦将背负千古骂名,西凉再无我等立锥之地啊!此时回头,与马腾坦诚相见,尚来得及!”
韩遂背对着他,声音沙哑而冰冷:“成公,不必再劝。开弓没有回头箭。骂名?呵呵……若赢了,史书自有后人评说。若输了,还要骂名何用?”
他转过身,脸上是扭曲的决绝:“马寿成优柔寡断,其子刚愎自用,此乃天赐良机!要么,在落鹰涧一举擒杀他们!要么,趁其赴会,由羌人踏平冀城!无论哪种,西凉的乱局,都将由我韩文约来终结!”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道:“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而同一天夜里,梁兴则在密室中,对着心腹家将,最后一次推演着整个计划,脸上洋溢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兴奋。
“落鹰涧,韩遂与马腾会面。无论成败,羌人奇袭冀城的军队应该已经出发。马超性情刚烈,明日会场稍加撩拨,必生事端!一旦冲突爆发,我便以‘保护主公’为名,控制现场,若能趁机杀了韩遂和马腾,便是大功一件!若不能,也要让和谈彻底破裂!”
“届时,韩遂死于‘乱军’之中,马腾重伤或身亡,马超暴怒寻仇,冀城被羌人攻破……西凉将彻底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梁兴的眼睛在油灯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而曹丞相的大军,和张辽都督的骑兵,将在最恰当的时机,以平定叛乱、驱逐羌虏的名义,进入西凉!这,才是真正的一石二鸟,不,是一石三鸟之计!”
他不仅要在肉体上消灭韩遂、马腾,更要在道义和局势上,为曹操(乃至晋王)入主西凉,扫清一切障碍,创造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
“而我们,”梁兴看着心腹,一字一句地说道,“将是这场大戏中最关键的演员,也是最终……获益最丰的赢家!”
初七的夜晚,格外漫长而压抑。
金城内,羌人大营人马调动,蹄声沉闷,带着一股嗜血的躁动。韩遂军中,人心惶惶,普通士卒并不知道高层那复杂的阴谋,只感觉到一种大战将至的窒息。
冀城内,马超在自己的府中磨剑,火星四溅,他打定主意,明日定要随行,若韩遂有任何异动,他便立刻发作,取其性命。马腾则在府中安抚着忧心忡忡的家人,试图让自己相信,明日的会面,或许真能带来西凉的和平。
而远在潼关的曹操,在接到梁兴的密报后,只是淡淡地对司马懿和程昱说了一句:“通知曹仁、夏侯惇,可以开始向前推进了。通知张辽,巩固武威,伺机而动。”
一张无形而致命的罗网,已经在落鹰涧和冀城上空,缓缓张开。梁兴的毒计,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即将化作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西凉的命运,已然悬于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