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前殿,高耸的蟠龙金柱撑起恢弘的穹顶,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墨玉地砖上投下斜长的、近乎凝固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燃烧后的淡淡青烟,本该是庄严肃穆的朝会之所,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针落可闻的死寂。那死寂并非源于敬畏,而是源于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小心翼翼的屏息。
汉昭帝刘弗陵,身量尚小,穿着繁复沉重的十二章纹玄冕,端坐在那宽大得几乎将他淹没的御座之上。他稚嫩的脸庞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微微绷紧的下颌和偶尔快速眨动的眼睫,还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与…一种习惯性的等待。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由自主地落在御阶之下,那个站在百官最前列、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之上——大将军、大司马霍光。
霍光身着玄色朝服,外罩象征武职的虎纹绣金深衣,腰佩玉具长剑,身形挺拔。他没有像其他朝臣那样微微躬身以示恭敬,而是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如同磐石。那沉静的气场,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前殿,压得殿内上百位身着各色品级朝服、手持玉笏的公卿大臣们,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东市的血腥气似乎尚未散尽,诏狱的悲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上官桀、桑弘羊等人血淋淋的下场,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铐住了每一个人的舌头。
廷议开始。丞相田千秋,这位素以老成持重着称的三朝元老,手持玉笏,出班奏事。他禀报的是关于关东数郡今岁水患后的赈济事宜,条理清晰,引经据典。然而,他每说几句,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极其隐晦地扫向霍光的侧脸,观察着那古井无波的表情。待他奏毕,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田千秋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出自己的处理意见,而是微微侧身,对着霍光的方向,极其恭敬地拱了拱手:“此乃国之要务,关乎黎民生计。老臣愚钝,敢请大将军示下。”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霍光身上。御座上的昭帝,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霍光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田千秋,并未立刻作答。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章简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丞相所虑甚是。水患伤农,赈济刻不容缓。光已命大司农核查仓廪,调拨陈粟三十万石,并免受灾三郡今岁田租之半。”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如铁,“另,御史中丞。”
一位身着深绯官袍的中年官员立刻出列,躬身应道:“臣在!”
“着你即刻遴选干员,分赴受灾郡县,”霍光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那位御史中丞,“督查赈粮发放,严防吏员克扣、中饱私囊。敢有侵吞赈粮一粒者,无论官职高低,就地锁拿,以渎职、贪墨论处,严惩不贷!其家产,悉数充公,抵作赈资!”
“诺!臣谨遵大将军钧命!”御史中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深深一揖,退回班列。大殿内,落针可闻。霍光的命令,不仅清晰明确,更是将生杀予夺之权直接下放给了督查官员,其冷酷与高效,令人心头发寒。
接着,是执金吾(掌管京师治安)奏报长安近郊有流民聚集,恐生事端。
霍光听罢,甚至没有询问其他九卿的意见,直接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着京兆尹即刻在城外设粥棚三处,每日施粥两次,暂解饥馑。执金吾增派巡城士卒,严密监视流民动向,若有不法,即刻弹压。另,诏令司隶校尉部,”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侧,“严查各郡国关卡,凡有官吏刻意阻挠流民返乡、盘剥勒索者,查实后,与贪墨赈粮者同罪!”
“诺!”
“诺!”
被点到的官员连忙出列应命,声音恭敬而短促,不敢有丝毫犹豫或补充。
随后,又有几位官员出班,奏报的不过是些诸如修缮某处宫室、更换某地县令之类的寻常事务。然而,无论事情大小,无论奏报者是谁,殿内都呈现出一种诡异而统一的模式:奏报者言简意赅,奏毕后,目光必定第一时间投向霍光,屏息凝神,等待指示。霍光或点头认可,或三言两语做出决断。整个过程,除了霍光那低沉而清晰的指令声和官员们唯唯诺诺的“诺”声,竟再无其他声响。无人质疑,无人补充,无人敢提出任何不同的看法。整个朝堂,仿佛变成了一架精密的机器,而霍光,便是那唯一的操控者。
轮到一位年资尚浅、负责宗室事务的宗正府少卿奏事。他提及某位远支宗室子弟行为不检,有辱宗室体面。这本是宗正府份内之事,按常理,只需奏明皇帝,由宗正府按律处置即可。然而,这位少卿奏完后,却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带着明显的请示意味望向霍光,补充了一句:“…此事…如何处置,还请大将军示下。”
这细微的动作和多余的请示,像一根针,刺破了殿内那层紧绷的寂静。霍光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那位少卿身上,没有怒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那少卿顿时感到头皮发麻,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握着玉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霍光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沉默,让整个前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宗室事务,自有法度。宗正府依律秉公处置便是。此等微末小事,何须事事烦扰陛下与本公?” 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巨大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
那少卿如蒙大赦,又羞又愧,连忙深深躬身,声音发颤:“诺!下臣…下臣失察!谨遵大将军教诲!” 他几乎是踉跄着退回了班列,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湿一小片。
整个过程中,御座上的昭帝刘弗陵,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他听着霍光一条条清晰有力的指令,看着百官们噤若寒蝉、唯命是从的模样。当霍光处理完所有奏报,目光终于转向御座时,昭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早已演练过无数遍的平静语调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
“大将军所奏,处置甚当。依大将军所奏。”
这八个字,如同一个早已设定好的程序,一个不容更改的结论。它宣告着这场朝会的结束,也宣告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归属——不在那高高在上的御座,而在那御阶之下,挺立如松的玄色身影手中。
“退朝——”殿头官尖锐的唱喏声打破了死寂。
百官如同得到特赦,齐刷刷地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恭敬与谨慎。他们垂着头,鱼贯退出前殿,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殿内那无形的威压。偌大的前殿,转瞬间只剩下御座上的小皇帝和阶下的霍光。
霍光并未立刻离去。他微微抬头,目光与御座上的昭帝短暂相接。昭帝在那深邃目光的注视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霍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玄色的袍袖在身后划过一道沉稳的弧线,迈着同样沉稳的步伐,离开了这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此刻却寂静得令人心慌的殿堂。
殿外秋阳正烈,驱不散未央宫深处那凝结的寒意。朝堂噤声,万马齐喑。霍光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的阳光里,留下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权威真空。那真空的中心,是御座上那个穿着沉重冕服、眼神复杂的小小身影。他望着霍光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心,仿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这身龙袍之下,那令人窒息的、名为“霍光”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