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深处,秋日的肃杀被一场精心布置的狂欢撕得粉碎。巨木参天的林间空地被刻意清理出来,铺上了厚厚一层从西域快马运来的、带着异域芬芳的干草,踩上去绵软无声。
新晋的冠阳侯霍云,一身火狐皮镶边的玄色骑射劲装,勒着镶满宝石的金丝马缰,高踞在一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大宛宝马之上。他年轻的脸庞因兴奋和酒精而涨得通红,眼中燃烧着放纵无度的火焰,如同挣脱了所有缰绳的野马。
他身边簇拥着一群同样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勋贵子弟,个个都是长安城中最骄纵的纨绔。他们肆意谈笑,声震林樾,将这片本属于天子的禁苑,当成了自家的猎场和游乐园。
“云哥儿!看!那几头鹿!”一个穿着孔雀蓝锦袍的年轻侯爷兴奋地指着林缘,那里有几头被驱赶至此、正惊慌失措徘徊的驯鹿。鹿角嶙峋,皮毛在透过枝叶缝隙的惨淡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棕黄色光泽,温顺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鹿?”霍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轻蔑的笑意,眼中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般的兴奋光芒,“太慢了!太温顺了!没劲!”他猛地从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里抓出一大把东西!
金光刺目!
那是一把浑圆溜滑、沉甸甸、拇指大小的纯金弹丸!在昏沉的天光下,散发着令人心醉神迷的、属于权力的耀眼光泽!每一颗金丸,都足以抵得上普通农户一年的口粮!
“看好了!”霍云狂笑一声,声音带着少年得志的狷狂和一种视万物如草芥的冷酷!他看也不看,右手猛地一扬,如同天女散花!
“嗖!嗖嗖嗖——!”
数道刺目的金光划破林间沉闷的空气,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如同金色的毒蜂,狠狠射向那几头惊恐的驯鹿!
“噗!”“噗嗤!”“嗷——!”
金丸精准地、残忍地击中目标!有的打在鹿腿上,瞬间皮开肉绽,骨裂声清晰可闻!有的击中柔软的腹部,血花四溅!最惨的一头,被金丸直接打瞎了一只眼睛!驯鹿们发出凄厉到不似活物的惨嚎,剧痛让它们彻底疯狂!它们不再温顺,如同被地狱之火灼烧,拖着血淋淋的残肢,发疯般冲出了林缘空地,不顾一切地撞进了旁边一片已经抽穗、沉甸甸泛着金黄色的麦田!
“哈哈哈!好!跑!快跑!”霍云和那群勋贵子弟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笑和喝彩!如同欣赏最精彩的戏剧!
发疯的驯鹿在麦田中横冲直撞!碗口粗的铁蹄无情地践踏下去!脆弱的麦秆如同枯草般被成片成片地踩倒、碾碎!饱满的麦穗被踏进泥泞,金黄的麦粒如同被遗弃的眼泪,四散迸溅,混合着泥土和鹿血!不过几个呼吸间,一片原本丰收在望、足有百亩的麦田,被硬生生撕开数道巨大而狼藉的伤口!麦浪倒伏,泥泞翻滚,血迹斑斑,一片末日景象!
“侯爷!侯爷!使不得啊!”一个穿着粗布短褐、须发花白的老农,连滚带爬地从田埂上冲了过来,扑倒在霍云马前不远处。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小老儿一家活命的口粮啊!眼看就要收了!求侯爷开恩!开恩啊!”
他的哭喊声凄厉绝望,在勋贵子弟们的狂笑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刺耳。
霍云勒住躁动的白马,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磕头如捣蒜的老农,如同看着一只挡路的蝼蚁。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不耐和冰冷的厌恶。他掂了掂手中剩余的金丸,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聒噪!”霍云的声音如同冰渣,“几把贱麦子,也敢扫本侯的兴致?”他手指一弹!
“嗖!”
一颗沉甸甸的金丸带着凌厉的风声,不偏不倚,狠狠砸在老农的额角上!
“咚!”一声闷响!
老农“呃”地一声,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额角瞬间鼓起一个青紫的大包,鲜血顺着花白的鬓角汩汩流下,糊了半张脸。他痛苦地呻吟着,蜷缩在冰冷的田埂上,浑浊的老眼望着那片被践踏成泥的麦田,充满了绝望的死灰。
“呸!晦气!”霍云啐了一口,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再不看那老农一眼。他兴致缺缺地挥了挥手,“走!去东边猎场!听说新进了几头豹子!那才够劲!”
马蹄声再次响起,卷起尘土,簇拥着这位新贵,如同黑色的旋风,朝着更远处的猎场呼啸而去。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麦田,一个倒在血泊中呻吟的老农,还有那几颗散落在泥泞里的、沾着血污和泥土、依旧刺目的金丸。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蛇,迅速游进了博陆侯府那深似海的庭院。当霍显听到幼子霍云又在上林苑闯下如此“祸事”,甚至打伤了告状的农人时,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布满了寒霜。她坐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软榻上,指间一枚鸽卵大小的东珠戒指,被她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冷的珠光映着她眼中翻腾的怒火与算计。
“废物!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霍显的声音如同淬了冰,“那老东西呢?”
“回夫人,”心腹管家垂首低语,“人还躺在田埂上,金吾卫的人看着,说是…伤得不轻,一直在嚎哭…”
“嚎哭?”霍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想嚎给谁听?想嚎给未央宫那位‘故剑天子’听吗?”她眼中寒光一闪,“去!立刻备车!带上十斛粟米!要新打的!告诉金吾卫,把人给我看住了!本夫人要亲自去‘安抚’!”
半个时辰后,霍显那辆由四匹纯黑骏马拉着的、装饰着鎏金螭纹的奢华安车,在数十名盔甲鲜明、神情冷厉的霍府家兵簇拥下,如同移动的堡垒,碾过长安城的街道,径直停在了那片被践踏得如同战场废墟的麦田旁。
车门打开,霍显在两名健妇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她换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袍,发髻一丝不苟,脸上甚至还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悲悯神情。她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麦田,扫过田埂上那个被金吾卫兵士粗暴架起来、额角血迹未干、依旧在痛苦呻吟的老农,眼底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厌恶。
“老人家,”霍显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温和,清晰地传到老农和远远围观、敢怒不敢言的农人们耳中,“小儿顽劣,惊扰了乡邻,损毁了稼穑,本夫人心中实在不安。”她一挥手。
两个健壮的家丁立刻抬着一个巨大的、沉甸甸的麻袋上前,重重地放在老农面前。麻袋口敞开,露出里面黄澄澄、颗粒饱满的粟米。
“这十斛新粟,权作赔偿,聊表歉意。”霍显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望老人家好生将养,莫要再…哭嚎了。惊扰了圣听,于你,于你家人,都无益处。”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带着无形的威胁。那老农看着眼前这袋足以让全家熬过寒冬的粟米,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粮食的本能渴望,更有对眼前这高高在上“施舍”的屈辱和恐惧。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霍显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自己的眼睛。她微微颔首,在健妇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转身上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奢华沉重的安车在霍府家兵的护卫下,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势,缓缓驶离这片弥漫着绝望和屈辱的土地。
车驾远去,扬起的尘土缓缓落下。
田埂上,那袋象征着霍氏“仁慈”的粟米静静地躺着。一个胆大的年轻农人,看着依旧瘫坐在地、痛苦呻吟的老父,犹豫了一下,走上前,解开了麻袋口,想抓一把米看看成色。
他的手指刚伸进黄澄澄的粟米中,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抓起一把粟米,凑到眼前!又用力地刨了几下!
只见那看似饱满金黄的粟米表层之下,赫然混杂着大量粗糙的、灰黄色的沙砾!沙砾细小,却坚硬硌手,混杂在米粒之间,几乎占了小半袋!
“沙!是沙!”年轻农人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绝望!
周围的农人们瞬间围了上来,看到麻袋底部那触目惊心的沙砾,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屈辱和愤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开来。那袋掺了沙的“赔偿”,如同最恶毒的嘲讽,狠狠扇在每一个靠土地吃饭的农人脸上!
老农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袋掺沙的粟米,又望向远处那片被践踏成泥、颗粒无收的麦田。他浑浊的老眼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不再呻吟,不再流泪,只是死死地盯着未央宫那巍峨宫阙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他猛地挣脱开搀扶的人,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踉踉跄跄地、朝着未央宫北阙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每一步,都在布满碎石和麦茬的泥泞中,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