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陆侯府深处,霍光的寝室。
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榻上,锦帐低垂。霍光仰卧其中,双目紧闭。那张曾经令朝野噤若寒蝉、令无数政敌胆寒的刚毅脸庞,此刻被病痛折磨得凹陷下去,颧骨高耸。
两名太医令跪在榻前,须发皆白的老脸上布满凝重与忧虑。一人正小心翼翼地解开霍光胸前的寝衣,露出肩背处那处令人触目惊心的疽疮——疮口红肿溃烂,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不断渗出腥臭的脓血。另一名太医则用银针蘸取着墨绿色的药膏,动作轻若羽毛,却依旧引得昏迷中的霍光眉头紧锁,发出无意识的、痛苦的闷哼。空气里弥漫的药味中,又混入了脓血的腥腐气息,令人作呕。
霍显坐在榻边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矮凳上。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常服,发髻松松挽起,未戴任何首饰,脸上刻意流露出浓浓的哀戚与忧虑,如同最忠贞的妻子。然而,那双微微低垂、偶尔抬起扫过榻上病人的眼眸深处,却没有半分真实的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和一种被压抑已久的、近乎亢奋的焦躁。
“夫人,”一名太医令处理完疮口,用浸了药水的细布轻轻覆盖,声音低沉而疲惫,“大将军疽发于背,此乃‘发背’恶症,来势汹汹。高热不退,脓毒深陷…此乃大凶之兆。下官等已用尽手段,唯今之计,需以猛药拔毒,辅以金针泄热,或有一线生机。然…猛药凶险,金针亦险,稍有不慎…”
后面的话,太医令没有说下去,但那沉重的语气和绝望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霍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绞缠丝帕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她抬起眼帘,目光落在霍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自己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充满哀痛与决断:“用!必须用!只要能救大将军的命,什么法子都要试!猛药也好,金针也罢,你们尽管施为!若有差池…”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唯你们是问!”
太医令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沉重的压力和无尽的惶恐。他们不敢再多言,默默退到一旁,开始低声商议猛药的方剂与金针的穴位。
寝室里只剩下霍光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太医们压低嗓音的商议声。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霍显重新低下头,目光却不再看榻上的丈夫,而是穿透了低垂的锦帐,投向寝室紧闭的门外。她的眼神深处,那冰冷的算计和焦躁如同岩浆般翻涌。霍光病倒,霍禹、霍山、霍云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只知享乐斗狠。朝堂上,宣帝那个“故剑天子”看似恭顺,实则步步紧逼,魏相、丙吉那些老狗也在暗中窥伺…霍家这艘看似庞大的巨舰,此刻正驶向惊涛骇浪!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迅速盘踞、滋长。
雁门都尉!拱卫北疆,扼守要冲,掌控精兵数千!此等要害位置,岂能落入旁人之手?若是能安插上霍家的心腹姻亲…
霍显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混合着权力欲望和冒险快感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心中的冰冷。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慌乱和哀伤。
“好好伺候大将军!”她对着侍立一旁的侍女厉声吩咐,声音带着哭腔,“本夫人…本夫人心痛难忍,需回房缓一缓…”她用手帕捂住脸,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悲痛欲绝,踉跄着快步走出了寝室,厚重的门帘在她身后无声落下,隔绝了内里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气息。
她没有回自己的内室,而是径直走向了紧邻寝室的一间小书房。这里是霍光偶尔在府中处理紧急公务的地方,存放着一些空白文书和印信。书房内陈设简单,一张紫檀木书案,几排书架,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霍显反手紧紧关上房门,插上门闩。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急促地喘息了几口,脸上那悲戚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冷静和亢奋。她快步走到书案后,拉开一个暗格。
里面静静躺着一卷空白的帛书诏令文书,边缘滚着明黄的龙纹。旁边,是一个小巧却沉重的紫檀木印盒。
霍显的心跳得如同擂鼓。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卷空白的诏令文书,在案上小心翼翼地铺开。雪白的帛面,如同诱人的权力画布。她又打开印盒,里面是一方青玉雕琢的“大将军印”,印纽为螭虎盘踞,象征着无上兵权。印身温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这是霍光节制天下兵马的凭信!
她拿起一支狼毫笔,蘸饱了墨汁。笔尖悬在洁白的帛面上方,微微颤抖。伪造大将军军令!假传诏书!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一旦败露…霍显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但旋即,霍光那张蜡黄濒死的脸、霍禹等人不成器的样子、宣帝深不可测的眼神、魏相弹劾的奏疏…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速闪过!恐惧瞬间被更强烈的欲望和孤注一掷的狠厉所取代!
“为了霍家!为了成君!为了禹儿他们!”霍显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她不再犹豫,屏住呼吸,手腕用力,开始在帛书上书写!她的字迹刻意模仿霍光批阅公文时那种遒劲方正的风格,虽然神韵差了许多,但形似足以乱真!
“制诏:雁门都尉王猛,迁为朔方长史。原朔方长史、霍府姻亲张武,忠勤勇毅,熟稔边务,着即擢升为雁门都尉,即刻赴任,不得有误!”
最后一笔落下,霍显长长吁了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放下笔,颤抖着拿起那方沉重冰冷的“大将军印”。
印盒里鲜红的朱砂印泥,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鲜血。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大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帛书末尾,狠狠摁下!
“咔!”
一声清晰而沉重的闷响!
青玉螭虎大印,带着霍光积威数十年的无上兵权,带着霍显孤注一掷的疯狂野心,带着足以动摇帝国北疆防务的重量,重重地、不容置疑地烙印在了洁白的帛书之上!
鲜红的“大将军印”四个篆字,如同四团燃烧的火焰,又似四滴刺目的鲜血,在白帛上狰狞地绽放开来!宣告着一道足以搅动风云的假军令,就此诞生!
霍显看着那方鲜红的印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狂喜和冰冷的决绝所取代。她迅速将帛书卷起,用丝带系好。做完这一切,她如同虚脱般瘫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大口喘息着,脸上却露出一种病态的、胜利般的笑容。
就在这时!
“砰!砰!砰!”
寝室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声沉闷而急促的杖击声!伴随着侍女惊慌失措的哭喊:
“夫人!夫人不好了!大将军…大将军醒了!他…他发现了!在发怒!在杖责通报的仆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