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配药房内。
巨大的紫铜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耸立,无数小抽屉上贴着墨色药名标签。角落里,巨大的石药臼旁,女医淳于衍正佝偻着腰背,枯瘦的手握着沉重的石杵,一下,一下,机械地捣着臼中深褐色的药块。石杵撞击石臼的沉闷声响,“咚…咚…咚…”在狭小的空间里单调地回荡,如同敲打着丧钟。她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眼神空洞地落在臼中翻滚的药末上,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下这具麻木的躯壳在徒劳地动作。
“咚!”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几颗细小的药末溅出石臼,落在她洗得发白的深青色医官常服前襟上,如同污秽的泪痕。她停下动作,呆滞的目光顺着药末滚落的轨迹,最终落入了自己那只摊开在冰冷石台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掌中。
掌心处,静静躺着那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小包。包裹的一角散开着,露出里面一小撮细腻的、灰白色的粉末——附子。那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冰冷的骨灰,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诅咒。霍显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那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威胁,那“九族之内,鸡犬不留,挫骨扬灰”的诅咒,再次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丈夫惊恐绝望的脸,儿子稚嫩的面容,老母佝偻的身影…在附子粉那灰白的死亡色泽中交替闪现!
“淳于医官!淳于医官!”一个急促而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尖利嗓音,打碎了配药房的死寂!一个穿着霍府高级侍女服饰、神色倨傲的年轻女子出现在门口。
“时辰到了!椒房殿那边传唤!许后娘娘产后虚弱,需进‘固本止血丸’!夫人特意吩咐了,这配药、煎药、侍奉娘娘用药的差事,非你淳于医官不可!还磨蹭什么?!”。
淳于衍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掌心的油纸包!
“是…是…”她挣扎着站直身体,双腿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她将那致命的油纸包,死死塞进袖袋的最深处。
她踉跄着,跟着那霍府侍女,穿过太医署幽深而弥漫着各种药味的回廊。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炭火上。
椒房殿侧殿的小药房,光线更加昏暗。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药汤苦味和一种属于新殿宇的桐木清漆气息。小小的铜炭炉上,一只造型古朴的紫砂药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里面翻滚着深褐色、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汁。这是给许后煎煮的固本止血汤剂。
药房内只有淳于衍一人。霍府的侍女将她送到门口,便如同完成任务的看守般,抱着手臂,冷冷地倚在门框上,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她的一举一动。
淳于衍走到药罐旁。炭火的热浪扑打在她脸上,却无法驱散她内心的冰寒。她颤抖着手,拿起旁边一个干净的素瓷药碗。又拿起一个黑漆小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颗龙眼大小、用上好蜂蜜和药粉混合搓成的深褐色“固本止血丸”。药丸散发着蜂蜜的微甜和药粉的苦涩气息。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几颗药丸上。袖袋深处,那包附子粉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手臂!霍显的威胁,家人的末日,许皇后苍白虚弱的脸…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药味和炭火气的灼热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麻木。她颤抖着,将手探入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致命的油纸包。
“淳于医官,药可备好了?”一个温和清悦的女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淳于衍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缩回手!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惊恐地转身!
许平君的身影出现在药房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浅青色细麻襦裙,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眉宇间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产后的虚弱,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雨水洗过的晴空,清澈而温和。她并未带任何侍女,独自一人,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淳于衍惊恐失措的脸上,带着一丝关切:“瞧你脸色这般差,可是累着了?这几日,辛苦你们了。”
“娘…娘娘…”淳于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许平君却已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小托盘上那几颗深褐色的药丸上。她微微蹙眉,随即又舒展开,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带着歉意的笑容:“本宫知道,这药定是苦的。难为你们费心。”她的目光扫过淳于衍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最后落在了淳于衍发髻上那根最普通的、磨得有些发亮的铜簪上。
许平君微微侧头,抬手,极其自然地、将自己发髻上那支唯一还算精致的银簪——一支簪头雕成小巧梅花、镶嵌着几点细小珍珠的簪子——轻轻拔了下来。那银簪在她手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虽非价值连城,却也明显是她仅存的、为数不多的体面首饰。
“淳于医官,”许平君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善意,她将银簪轻轻放在淳于衍端着药碗、微微颤抖的手边,“本宫听闻,你家小女快及笄了?这支簪子,虽不值什么,添个妆,也算本宫一点心意。”
温润的银簪带着许平君发间的微温,触碰到淳于衍冰冷的手指。那触感,如同投入冰窟的炭火!淳于衍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许平君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只有真诚谢意和温和关怀的眼睛!
这眼神…这温润的银簪…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穿了淳于衍心中那层被恐惧和麻木包裹的硬壳!瞬间刺中了她灵魂深处那点尚未完全泯灭的良知!
“噗通!”
淳于衍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倒在地!手中的药碗和托盘脱手飞出!
“咣当!哗啦——!”
药碗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深褐色的药汁如同肮脏的血污,四溅开来!托盘翻滚着,上面那几颗珍贵的“固本止血丸”如同断线的珠子,滚落一地,沾满了灰尘和药汁的污渍!
淳于衍瘫坐在满地的狼藉和刺鼻的药味中,双手死死捂住脸,身体如同秋风中的枯叶般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到极致的呜咽!
“啊…呜…啊…”那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巨大痛苦、挣扎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许平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她看着地上狼藉的药汁碎片,看着那几颗滚落的药丸,看着跪地痛哭颤抖、状若癫狂的淳于衍,清秀的脸上满是错愕与不解:“医官?你…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药洒了再煎便是…”
她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想去搀扶那个深陷绝望泥沼的女医。
就在许平君弯腰靠近的瞬间!
淳于衍那只原本死死捂着脸、沾满泪水和冷汗的手,如同失控的毒蛇,猛地从袖袋深处抽出!她的指间,赫然紧紧攥着那个致命的油纸包!包裹已经彻底散开!
在极度的恐惧、混乱和某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驱使下,在许平君那温润的银簪和清澈眼神带来的巨大冲击下,淳于衍脑中一片空白!她如同溺水之人最后的挣扎,手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痉挛,朝着那只仍在炭火上“咕嘟”冒着热气的紫砂药罐口,狠狠一抖!
“噗——!”
一大撮细腻的、灰白色的附子粉末,如同死亡的灰烬,瞬间从散开的油纸包中倾泻而出!
不!不是全部!
在粉末脱手的最后一刹那,淳于衍那被巨大恐惧和混乱撕扯的残存意志,似乎发出了最后一丝微弱的抵抗!她的手,极其剧烈地、不受控制地猛颤了一下!
“哗啦!”
近半数的附子粉末,并未落入滚沸的药罐!而是如同扬起的骨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了炭火熊熊的铜炉边缘,以及旁边滚烫的药罐外壁上!
“嗤——!”
滚烫的炉壁和药罐外壁瞬间接触到冰冷的附子粉,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响!灰白色的粉末瞬间被高温灼烤,化作几缕细微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极其怪异、难以形容的焦糊气味,瞬间弥漫在小小的药房内!那气味混杂在原本的药味中,刺鼻而诡异!
剩余的半数附子粉,则如同投入沸水的毒盐,无声无息地、彻底地融入了紫砂药罐中那翻滚的、深褐色的固本止血药汤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许平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错愕的目光从地上痛哭的淳于衍,移向那冒着诡异青烟的铜炉和药罐,最后落在淳于衍那只依旧死死攥着空油纸、剧烈颤抖的手上。她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充满了不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
药房门口,那名一直冷眼旁观的霍府侍女,此刻脸色也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死死盯着药罐口,又猛地瞪向瘫坐在地、如同失魂般的淳于衍!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