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满康德八年的立秋,关外的风卷着苞米叶的碎末,打在老油坊的木牌上。“福顺油坊”四个字被油烟熏得发黑,只有“顺”字的最后一捺,还透着点当年的红漆。油坊掌柜的吴老爹蹲在油槽旁,手里攥着块擦油布,反复摩挲着槽底的铁箍,铁箍上的锈迹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眼里的红血丝。
“爹,这油槽都漏了,炼出的油掺着铁渣,没人肯买了。”儿子吴栓柱扛着新打的铁桶进来,桶沿的白漆蹭掉了大半,“前儿张大户来说,再炼不出好油,就去县城的洋油坊订油了。”
吴老爹没抬头,只是从油槽里舀起一勺刚炼好的豆油,油面泛着层细碎的泡沫,确实不如往年清亮。“你娘当年就守着这油槽,说这槽里的铁是长白山来的老铁,炼出的油带着股子豆香,洋油比不了。”
这油槽是前清时传下来的,用整根的老松木挖成,内壁包着层厚铁,据说能装下百斤黄豆。吴老爹的媳妇秀娥当年就是在这油坊里,帮着他爹掌锤榨油,两人就是在油槽边定的亲。可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夜,秀娥为了抢出被火星引燃的黄豆,一头撞在油槽的铁箍上,血流进油里,再也没醒过来。
从那以后,吴老爹就守着这油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炒豆,仿佛秀娥还在旁边帮他添柴。
吴栓柱踢了踢油槽的木腿:“昨儿夜里我听见油坊有动静,像是有人在锤油饼,可我起来看,啥也没有,就油槽里多了层新炼的油,香得邪乎。”
吴老爹的手猛地一顿,油勺差点掉回槽里。他想起昨夜梦见秀娥了,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布围裙,站在油槽旁,手里举着木锤,笑着说:“当家的,你看这油多清亮。”
“别瞎咧咧。”吴老爹把油倒进油缸,油面荡开的涟漪里,竟浮起朵小小的豆花,是秀娥当年总爱在油坊门口种的那种。
当天下午,张大户带着伙计来催油。吴老爹打开油缸,刚想舀油,却发现油缸里的油变成了深红色,像是掺了血,还飘着几根黑黢黢的头发,正是秀娥当年梳的大辫子样式。
“吴老爹,你这是啥意思?”张大户气得吹胡子瞪眼,“拿这玩意儿糊弄我?”
吴老爹也懵了,赶紧往油缸里舀了几瓢清水,可油还是红的,头发缠在瓢沿上,甩都甩不掉。他忽然想起,秀娥当年出事时,辫子就是这样缠在铁箍上的。
“对不住,张大户,今儿炼不出好油,我赔您损失。”吴老爹的脸涨得通红。
张大户骂骂咧咧地走了。吴栓柱蹲在油槽旁,看着里面的红油,忽然说:“爹,娘是不是不乐意咱用这油槽了?”
吴老爹没说话,只是从墙角翻出个旧木箱,里面装着秀娥的围裙,围裙上还沾着当年的油星子。他把围裙往油槽上一铺,像是在跟谁说话:“秀娥,我知道你怨,当年若不是我没看好火,你也不会……”
话没说完,油槽忽然“哐当”响了一声,像是有人用锤在砸油饼。吴老爹掀开围裙,只见油槽里的红油慢慢变清,那些头发化成了油花,浮在面上,散发出股浓郁的豆香,是秀娥当年最拿手的“头道油”的香味。
“是你在帮我?”吴老爹的声音发颤。
油槽里的油面晃了晃,浮出个模糊的手印,大小跟秀娥的手掌一模一样。吴老爹忽然想起,秀娥当年总说,炼头道油得用新炒的黄豆,火候要拿捏得准,炒到豆皮发焦却不糊,榨出的油才香。
他赶紧让吴栓柱搬来新收的黄豆,亲自下锅炒。炒到黄豆“噼啪”响时,他听见油坊的角落里传来“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筛豆。回头一看,秀娥当年用的竹筛子正自己晃悠,把碎豆筛在一边,留下的全是饱满的黄豆。
“娘真的回来了!”吴栓柱吓得躲在爹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头看。
吴老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滚下泪来。他把炒好的黄豆倒进油槽,拿起木锤开始榨油。锤声“咚咚”响,像是敲在心上,每一声都带着十五年的思念。
榨出的油清亮得像琥珀,盛在油缸里,泛着淡淡的金光。吴老爹舀起一勺,递到嘴边抿了抿,豆香在舌尖散开,跟秀娥当年榨的油一个味。
当天夜里,吴老爹没回家,就睡在油坊的草堆上。他梦见秀娥坐在油槽旁,一边筛豆一边哼着《豆乡谣》,月光落在她的围裙上,油星子闪着光,像撒了把星星。
“当家的,明儿多炒点黄豆,李婶家要给孙子做满月油糕。”秀娥的声音温柔得像刚榨出的油。
“哎,知道了。”吴老爹在梦里应着。
第二天一早,吴栓柱来油坊,看见爹坐在油槽旁,手里攥着块油饼,脸上带着笑,像是睡着了。油缸里的油满得快溢出来,油面上浮着层豆花,香得能飘出二里地。
张大户听说吴老爹炼出了好油,又带着伙计来了。他舀起一勺油,放在鼻尖闻了闻,顿时眉开眼笑:“就是这味!当年秀娥妹子榨的油,就是这股子香!”
吴老爹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油槽旁的竹筛,筛子里的黄豆粒粒饱满,像是刚筛过的。
从那以后,福顺油坊的生意又火了。有人说,夜里路过油坊,能看见两个人影在忙活,一个抡锤榨油,一个筛豆添柴,油香混着豆香,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吴栓柱后来娶了媳妇,媳妇也学着秀娥的样子,在油坊门口种豆花。每年花开时,油坊里的油香格外浓,像是秀娥在跟他们一起守着这门手艺。
有一年冬天,吴老爹在油坊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那块秀娥的围裙,围裙上的油星子,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黑土地上的风,年复一年地吹过老油坊,带着豆香,也带着。那些藏在油香里的爱意,终究在某个冬夜,化作温暖的梦境,裹住了等待的岁月。而老油坊的故事,就像那缸清亮的豆油,在岁月里沉淀,香得纯粹,也香得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