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红星公社的路，似乎比去省城时漫长了一万倍。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不再是奔向幸福的节奏，而是每一下都敲打在李丽和顾萍母女俩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她们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里，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仿佛每个人都可能看穿她们狼狈的底细。
当熟悉的红星公社站台出现在窗外时，母女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们磨蹭到最后才下车，恨不得能隐形。
然而，一踏上公社的土地，那些熟悉又刺人的目光便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尖，从四面八方扎了过来。
“哎，快看！那不是顾萍和她闺女李丽吗？咋回来了？”
“不是说去省城当官太太享福了吗？这咋才一个多月就……”
“你看她俩那样子，蔫头耷脑的，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肯定出事了！”
“我就说嘛，那于磊看着就不像靠谱的，哪有那么好命一步登天？”
“啧啧，当初走的时候多风光啊，恨不得敲锣打鼓，现在灰溜溜地回来了吧！”
窃窃私语声、毫不掩饰的打量、带着嘲讽或怜悯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母女俩身上。她们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李丽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抵御那排山倒海般的羞耻感。她紧紧挽着顾萍的胳膊，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顾萍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她努力想挺直腰杆，维持一点可怜的尊严，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抬不起来。她只能用手里那个破旧的包袱尽量挡住自己的脸，脚步匆匆，只想快点逃回西院那堵高墙后面。
路过东院时，她们能感觉到那边似乎有人影在门口张望。是赵娟？还是顾超？她们不敢抬头确认，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灼烧着她们的背影。
就连袁满意，都特意从她那没什么生意的干果店里探出头来，扯着嗓子，用那种“关切”实则幸灾乐祸的语气喊道：“哟！萍嫂子，丽丽，回来啦？省城日子过得快，这才一个多月就跟过了几年似的，瞧这憔悴的！咋不多住些日子啊？”
顾萍气得浑身发抖，却连回骂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加快脚步，几乎是拖着李丽，逃也似的冲进了西院的院门。
“哐当”一声，院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令人窒息的目光和议论。母女俩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院子里，依旧是被那堵高墙分割开的、冰冷而压抑的空间。但此刻，这方小小的、充满不堪的天地，却成了她们唯一能躲避外界风暴的、可怜的避难所。
李丽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哭声。顾萍也顺着门板瘫软下去，老泪纵横，嘴里喃喃道：“没脸见人了……这下彻底没脸见人了……”
她们人虽然回来了，但魂仿佛丢在了省城那条冰冷的小巷里。带回来的，只有一身伤痕、满心屈辱，以及未来漫长岁月里，需要默默吞咽的苦果和再也直不起来的腰杆。
母女俩回到西院，如同惊弓之鸟，闭门不出，沉浸在巨大的羞耻和绝望中，连做饭的力气和心思都没有。就在两人相对无言、饥肠辘辘之时，院门被轻轻敲响了。
顾萍吓得一哆嗦，以为是来看笑话的邻居，不敢去开。李丽咬了咬牙，挣扎着起身，透过门缝一看，竟是端着一个砂锅的宋桂芬。
李丽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宋桂芬没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还冒着热气的砂锅递过来，小声道：“娘，丽丽，我在店里炖了只鸡，你们……趁热喝点汤，补补身子。”
说完，她也不敢多看两人憔悴的脸色，生怕两人不自在，放下鸡就继续回店里帮忙了。
看着那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汤，顾萍和李丽都愣住了。这个平时闷不吭声、被她们或多或少轻视过的儿媳，竟然还惦记着她们。
那一刻，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羞愧，但更多的，是被这雪中送炭的温暖狠狠触动。
顾萍颤抖着手接过砂锅，盖子一揭开，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弥漫在冰冷的屋子里，勾得人肚里的馋虫都在叫嚣。
她们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和客气了，甚至都来不及拿碗，直接就用砂锅里的勺子，你一口我一口，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
那鲜美的汤汁滚过干涩的喉咙，温热的食物落入空瘪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她们吃得又快又急，仿佛饿了几辈子，连鸡骨头都嗦得干干净净，烫到了舌头也舍不得停下。
吃着吃着，顾萍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进了汤里。李丽也是眼圈发红，闷头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