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里的时间失去了刻度。苏婉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的矿物,水分正从身体的每一个缝隙中悄然蒸发。喉咙深处的灼烧感已经不是火焰,而是某种更持久、更钝重的东西,像一块始终无法暖热的铁,硌在呼吸的要道上。她的舌头肿胀,抵着上颚,试图分泌唾液,却只带来更深的摩擦痛感。每一次吞咽都成了一场徒劳的战役,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痛。
视线所及,岩壁的阴影仿佛在缓慢蠕动,像是渴极产生的幻觉。她知道这不是幻觉,这是意识脱水后产生的感知扭曲。保温毯粗糙的纤维此刻像砂纸一样摩擦着皮肤,连空气流过鼻腔都带着针扎似的细微刺痛。所有的感觉都被放大,却又隔着一层透明的膜,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因粘稠而流动迟缓的声音,在耳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就在她觉得自己即将化作一具干瘪躯壳时,那股熟悉的、令她骨髓发冷的“空无”感再次弥漫开来,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林默来了。他甚至没有完全从通道阴影中走出,苏婉全身的神经末梢就已经先一步绷紧,如同感受到气压变化的弦。
他端着一只深色的陶碗,碗里有水。水不多,但在死寂的洞穴里,那轻微的晃动声不啻惊雷。苏婉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聚焦在那片诱人的水光上。干渴瞬间被点燃成一种狂暴的渴望,几乎要冲破她的理智。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想要前倾,绳索猛地勒紧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清醒。
林默的脚步无声,像掠过地面的幽灵。他没有理会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乞求,目光平静地扫过她干裂起皮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像是在确认某种实验参数。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苏婉心脏骤停的动作——他将陶碗轻轻放在了金属台面上,就在她右手被缚处附近,一个看似触手可及,实则无论她如何挣扎、指尖离碗沿都永远差之毫厘的位置。
水的清冽气息丝丝缕缕飘来,混合着陶土的味道,成为一种甜蜜的酷刑。她能看见碗中水面上自己扭曲的倒影,能想象到那液体滋润喉咙的极致快感。希望近在咫尺,绝望也近在咫尺。
但林默的动作没有停止。放下水碗后,他的左手从身侧抬起,手中握着一块新的石头。这块石头呈暗赭色,体积更大,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深邃而扭曲的沟壑与孔洞,像是被漫长岁月和某种狂暴力量侵蚀过的遗迹。与之前那块带有几何美感的蓝色石头不同,这块赭石散发出一种原始、沉重、甚至略带狰狞的气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俯身将这块赭石稳稳地置于苏婉左脚踝旁的台面上。石头落定,并未发出多大响声,但苏婉却感到脚踝处的束缚骤然一沉,一种无形的重量通过接触点压了下来,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感觉,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锚定,将她濒临涣散的意识猛地拽回,牢牢钉死在当下的痛苦之中。
他直起身,视线在水碗和赭石之间做了一个极快的移动,最后在苏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嘲讽或怜悯都更令人心寒。那是一种全然的、非人的观察,仿佛在说:条件已设定,反应如何,是你自己的事。
然后,他转身,阴影如同活物般裹挟住他,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通道深处。
洞穴里再次只剩下苏婉,以及那碗救命的水,和那块带来沉重压力的石头。
干渴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了她每一寸意识。那碗水是唯一的绿洲,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她拼命扭动右手,手腕的皮肤在粗糙的绳索下迅速破损,鲜血渗出,染红了绳子,但距离丝毫没有缩短。绝望像冰水浇头,让她浑身发冷。
就在这疯狂的边缘,她的左脚踝处,那股被赭石“锚定”的沉重感持续传来,异常清晰。这感觉与干渴的灼烧感截然不同,它是一种向下拉扯的力量,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鬼使神差地,在她又一次试图够水失败后,她的目光从水碗上移开,落在了那块赭石上。
沟壑纵横,像干裂的大地,像痛苦的凝固。看着它,苏婉恍惚觉得,自己的干渴似乎找到了一个外化的对应物。这块石头本身,就像是一种极致的“渴”的象征。她的呼吸在不自觉中变得深长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试图从那些深邃的沟壑中汲取某种对抗虚无的力量;每一次呼气,都像是在抵抗那份沉重的锚定。
这并不能解渴。生理上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
但奇妙的是,她的意识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仍在水的诱惑中煎熬、挣扎;另一部分,却被那块石头的“沉重”所吸引,陷入一种痛苦的冥思。她不再是完全被欲望驱使的奴隶,在这极致的煎熬中,一种极其微弱的主体性似乎在萌生——她开始“选择”将部分注意力投向那块代表“重负”的石头,试图理解它,甚至……接纳它带来的重量。
她躺在那里,时而望向近在咫尺的水,眼中燃烧着原始的渴望;时而垂下眼帘,盯着那块赭石,眼神里是迷茫、痛苦,却也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生与死、欲望与约束,在这小小的洞穴里,在她被缚的身体上,展开了一场无声而激烈的角力。而那碗水,依旧静静地放在那里,倒映着洞穴顶部裂隙投下的、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