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冰冷,潮湿。粗糙的树根纹理抵着侧脸,苔藓腐烂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焦糊味,顽固地钻入鼻腔。随后是听觉,一片虚无般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被抽成了真空,只有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搏动声,在耳膜内壁一下下敲击。
苏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光线昏暗,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交错纠缠的黑色根须,如同凝固的噩梦。剧烈的头痛立刻攫住了她,像是有人用钝器敲打过她的颅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太阳穴尖锐的疼痛。更深处,是一种精神被过度透支后的虚脱感,思维滞涩,如同生锈的齿轮。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回忆起昏迷前那恐怖而混乱的画面——林默的崩溃、灼热的圆盘、意识的深海、冰冷的缝合意志、还有她自己那绝望的、试图敲击出节奏的疯狂举动……
林默!
这个念头像电流一样击穿了她浑浑噩噩的意识,她猛地想要坐起,却只引发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和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她呻吟一声,不得不重新瘫软在地,只能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林默之前所在的位置。
他还在那里。
靠着根壁,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无法看清表情。他胸口的起伏微弱但平稳,似乎还在昏迷,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极深的睡眠。他那只一直紧握的左拳终于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掌心向上,焦黑的金属圆盘滚落在一旁,表面布满了更加密集的裂纹,中心处甚至有一个明显的灼烧凹痕,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他看起来……还活着。但这个认知并未带来多少安慰。苏婉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面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油尽灯枯的脆弱感。与之前那种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隐含危险力量的印象截然不同。
洞穴内光线微弱,但已不是深夜的浓黑,变成了黎明前那种沉滞的灰蓝色。天快亮了。
寒冷比夜晚时更加刺骨。苏婉蜷缩起来,抱紧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饥饿和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胃袋。生理上的极度不适,暂时压过了精神上的创伤,将她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他们还活着,但处境并未改善,甚至可能更糟。林默显然失去了行动能力,而她自己也虚弱不堪。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逝。苏婉怔怔地看着林默,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恐惧依旧存在,那是根植于骨髓的、对林默其人和他所代表的一切的恐惧。但此刻,这恐惧中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她记得那片意识深海中的绝望,也记得那微弱的、来自林默意识核心的、如同星火般的希望微光,以及最后那孤注一掷的反击。她甚至隐约感觉到,在自己即将被混乱吞噬时,是林默最终的力量打破了僵局。他们之间,似乎在那场超越常理的交锋中,建立起一种扭曲的、非自愿的共生联系。她不再是单纯的、可被随意丢弃的“肉盾”,而是……一个某种程度上“共同经历”了某种事情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不安,甚至有些羞耻。她怎么会对施加痛苦给她的人产生除了恨意以外的情绪?
就在这时,林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痛苦的吸气声响起。他低垂的头缓缓抬起,凌乱发丝下,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血红已经褪去,但不再是之前的虚无或冷静,而是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疲惫和虚弱的阴霾。瞳孔对焦有些缓慢,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身旁焦黑的圆盘,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仿佛那圆盘的损伤直接作用在了他的灵魂上。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苏婉身上。
苏婉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视线,身体却因为僵硬和虚弱而无法动弹。
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
没有威胁,没有命令,也没有任何熟悉的冰冷评估。林默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苏婉无法解读。那里面有审视,有探究,有挥之不去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困惑的东西。
他似乎在重新评估她。评估这个意外地没有在意识风暴中湮灭、甚至似乎……起到了某种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作用的“变量”。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苏婉几乎要窒息。
finally,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低得如同梦呓:
“……为什么……能听见?”
他不是在问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在向他无法理解的现实发出诘问。
苏婉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在那极度的绝望中,本能地抓住了一点东西。
林默没有得到答案,似乎也并不期待答案。他缓缓移开目光,重新投向洞穴外那片逐渐变成灰白色的天空。他的眉头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疲惫而紧紧皱着,但眼神深处,那抹属于“林默”的、冰冷的计算力,正在一点点艰难地重新凝聚。
他尝试动了一下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他放弃了一般,重新靠回根壁,闭上了眼睛,但苏婉能感觉到,他并非再次陷入昏迷,而是在集中残存的精神力,进行某种内在的调整和修复。
寂静再次笼罩下来,但氛围已经悄然改变。
先前那种单方面的、绝对的控制与恐惧依然存在,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已经出现在那面坚冰之上。裂痕源于一场共同经历的毁灭边缘,源于一个无法解释的“共鸣”。
苏婉依旧恐惧,依旧渴望逃离。但在此刻,在这寒冷的黎明,在这未知的危险丛林里,看着那个虚弱闭目、似乎连自保都成问题的林默,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她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组织不会放弃,林默的状态极不稳定,而她自己也似乎打开了某个危险的开关。
天,快亮了。但光亮并未带来希望,只照亮了更清晰的、布满荆棘的前路。
林默忽然又睁开了眼,看向她,用那沙哑的声音,极其缓慢地说了三个字:
“天亮了。”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们得离开这里。”
苏婉看着他那双疲惫但重新凝聚起意志的眼睛,心中一片冰凉。她知道,短暂的休止符已经结束。下一段更加不可预测的旅程,即将开始。而她,别无选择。
(第219章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