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是那种能咬进骨头缝里的、带着陈年铁锈和绝缘材料腐败气息的湿冷。林默靠坐在冰冷的金属壁板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左肩下那片灼热的、不断渗出粘稠液体的伤口。黑暗浓重得如同实质,只有身旁那个取自“原生质库”的生物基质容器,兀自散发着幽微的、仿佛有生命般缓缓脉动的光晕,勉强映亮他沾满油污和血痂的手指,以及身下粗糙的、覆着白色矿物质结晶的地面。
这里是一处早已废弃的“路径协同”前哨站,深埋于地下岩层之中。空气凝滞,带着一股仪器冷却液泄漏后挥之不去的甜腥,混合着某种类似臭氧的刺鼻味道。他逃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潜航器早已在之前的逃亡中变成一堆散布在管道各处的残骸,此刻陪伴他的,只有这个沉重的样本箱,一个从废墟里捡来的、能量即将耗尽的便携照明棒,以及满身的伤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撕下身上还算干净的布条,试图重新包扎伤口。手指因失血和寒冷而僵硬麻木,动作笨拙。解开旧绷带时,凝固的血痂被撕开,温热的血又一次渗了出来,顺着皮肤往下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滴答”声。他咬着牙,将布条一层层缠紧,剧烈的疼痛让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响起尖锐的鸣音。
必须处理伤口,必须弄清楚抢来的数据里到底藏着什么。但首先,得确认这里是否真的安全。他熄灭了照明棒,让自己完全融入黑暗,侧耳倾听。只有远处管道深处偶尔传来的、金属热胀冷缩的“嘎吱”声,以及某种规律的、低沉的、仿佛巨型心脏跳动的嗡鸣——那是前哨站深处可能尚未完全停摆的某种老旧能源核心在运转。
他靠着墙壁休息了片刻,积蓄起一点力气,然后摸索着,向站内更深处的黑暗走去。通道四壁光滑冰冷,脚下不时踩到散落的零件或是干涸的、不知名的污渍。经过几个岔路口,他凭借直觉选择了一个感觉气流更微弱、似乎更少被踏足的方向。
前方空间豁然开朗。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四周墙壁上,镶嵌着无数个早已黯淡无光的、如同神经节点般的复杂接口,中央则是一个略微下陷的区域,布设着一些排列成奇异几何图案的、非金非石的柱状结构。这里就是资料中提到的“共鸣大厅”吗?空气在这里似乎更加粘稠,那股臭氧味也更重了。一种莫名的压抑感笼罩下来,仿佛连时间流逝的速度都变得异常。
他刚踏入大厅中央区域,异变陡生!
四周那些原本黯淡的节点,毫无征兆地同时亮起了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蓝白色光芒!整个大厅的空气瞬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了一种透明而沉重的胶质。林默感到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不是针对肉体,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思维!就像有一只冰冷巨大的手,强行按住他意识的每一个活跃的角落,要将所有跳跃的念头、所有的可能性、所有的“噪音”都抚平、压扁、归档。他感到自己习惯的思考方式——那种构建框架、推演路径的本能,以及另一种剖析解构、探寻底层规律的欲望——正在被这股力量强行剥离、固化,像昆虫被滴胶封存。动作变得迟滞,连转动眼球都异常艰难。这是…静滞。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之力。陈静的手笔。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股力量彻底“冻结”之时,从大厅唯一的入口处,传来了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不是训练有素的“清道夫”,脚步更显狂乱,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破坏欲。
几个身影冲了进来。他们穿着组织制式的作战服,但经过了狂野的改装,涂装着混乱的符号,手中持着的武器也造型怪异,枪口闪烁着不稳定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能量光芒。
“找到他了!”为首一人声音沙哑而兴奋,“‘飞升派’的礼物来了!”
他们看到了被静滞力场困住的林默,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举起了那种怪异武器。没有能量光束射出,而是一种无形的、扭曲的波动扩散开来!这股波动所过之处,凝固的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扰动,但那不是秩序的涟漪,而是…腐败。林默感到那股压制他的静滞力量开始变得不稳定,而他自己,则被另一种更可怕的感觉攫住——不是被冻结,而是被“分解”。思维不再是被归档,而是像沙堡般开始崩塌,逻辑的链条锈蚀、断裂,记忆的碎片无序飞扬,一种走向热寂般的、彻底的混乱和虚无感席卷而来。这是“熵增”,极致的混沌。
前有绝对秩序的壁垒,后有终极混沌的侵蚀。林默被夹在中间,两种截然相反却同样致命的力量同时作用在他身上。他的路径本能彻底失效了。构建?一切框架都在混沌中消融。剖析?一切结构都在秩序下固化。意识在这两股洪流的对撞中,如同风暴中的残烛,摇曳欲灭。
痛苦达到了顶点,然后,某种阈值被突破了。
在意识的最深处,在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路径”都被碾碎之后,剩下的是什么?是一片空。不是虚无,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未被定义的“存在”。就像暴风的风眼,绝对的平静。他不再试图去对抗秩序,也不再恐惧被混沌吞噬。他只是…“在”那里。放弃了所有身份,所有努力,所有“成为什么”的企图。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股试图固化他的静滞力场,突然失去了目标——它无法锁定一片“空无”。而那股试图分解他的混沌波纹,也失去了可以侵蚀的“结构”——一片“空无”如何被进一步分解?两股失去了共同目标的、本质相斥的强大力量,如同两柄失去目标的巨锤,猛地撞在了一起!
“轰——!!!”
蓝白色的秩序光辉与暗红色的混沌波纹剧烈冲突、湮灭、爆炸!能量乱流席卷整个大厅,那些镶嵌在墙壁上的节点纷纷爆裂,中央的几何结构发出刺眼的过载光芒,地面剧烈震动!
爆炸的冲击波将林默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但也让他暂时脱离了那双重碾压的绝境。他咳着血,挣扎着爬起,看到那些“飞升派”的武装分子也被爆炸弄得人仰马翻。
混乱中,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厅中央那些过载的、能量极不稳定的几何结构上。一种直觉,一种超越思考的本能,让他做出了行动。他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集中起全部残存的意志,不是去控制,而是去…“共鸣”。就像用特定的频率去震动一块水晶。他将那种来自于“空无”深处的、蕴含无限可能性的“波动”,轻柔地“注入”到那过载的系统中。
系统瞬间做出了反应——不是被控制,而是被这种奇特的“共鸣”激发了所有潜在的不稳定性!
更剧烈的爆炸发生了!整个大厅顶部开始坍塌,岩石和金属构件如雨般落下!
林默在最后一刻,从一个被炸飞的“飞升派”成员身边滚过,顺手捞起了对方掉落的一个小型、造型古怪的通讯器。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向最近的一条维护通道,在身后震耳欲聋的崩塌声中,没入了更深、更黑暗的迷宫深处。
他活了下来,带着新的伤,和一个可能揭示“飞升派”动向的通讯器。陈静的围堵再次落空,而组织内部的裂痕,因这次意外的碰撞,又加深了一道狰狞的缺口。黑暗的前路,似乎又多了一重复杂的迷雾。